裴景翊轻甩衣袖,眉眼冷峻,字句犀利。
“我夫人与弟妹受邀来吕家做客,不巧卷入你们家中秘辛,便是吕尚书不出言威胁,难道我昌宁侯府就是那般会造谣生事,四处八卦的人家?她二人不过是同情范夫人受了十年欺瞒,仗义执言而已,怎么就扯上了叛国之罪?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,我们家可承受不起。”
沈令月有人撑腰,胆气更壮,探出头来捧哏:“就是就是。你们对不起青溪姐在先,做都做了,还怕我们说啊?”
被年轻后辈指着鼻子斥责,吕尚书脸上也有些挂不住,此事终究是吕家有错在先,他不得不为头脑发热,不懂变通的长子处理善后。
“裴主事言重了,昌宁侯府一向忠君事上,裴家的作风我还是信得过的。当然,我也能理解二位少夫人的心情,但这毕竟是我们吕家的家事。”
吕尚书刻意强调,显然是不想让沈令月她们干涉太多。
“吕尚书,你也是有女儿的人,将心比心,若你的女儿受到这天大的欺瞒,十年的苦楚,你还会稳稳坐在这里说一些不痛不痒的安抚之语吗?”
裴景翊给了沈令月和燕宜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。
“今日若不是我夫人与我家弟妹就在现场,你们打算怎么做?一床大被掩过去,以孝道和妇德强迫范夫人将错就错,咽下这十年的苦果?”
裴景翊步步紧逼,视线仿佛能洞察一切,刺中吕尚书内心最初的设想。
“怎么你吕家的儿子就是儿子,她范家的女儿就不是女儿了?依在下看来,你们都该庆幸范夫人是位深明大义的女子,只是一个人默默离府要冷静一阵子,而不是跑回娘家哭诉吕家骗婚,真要等范家人打上门来,那吕、范两家可就不是结亲,而是结仇了。”
吕临上前一步,不赞同地看着这个如名剑出鞘、寒芒毕露的年轻人,“裴主事,就算你贵为侯府世子,也没有随意干涉我吕家家事的道理。”
“我今日前来,本也不是为了当你们家的判官。”
裴景翊一手负在身后,借着宽大袖口遮掩,不动声色地勾住燕宜的小指。
“不管你们是否认定,是裴家女眷先怀疑吕临身份有异——我倒要问吕尚书一句,您深谙大邺律法,冒名顶替官员该当何罪?”
吕尚书的声音充满疲倦无力,“……应判处绞刑。”
“没错,她们二人事先又不知道吕临和这位许先生互换身份是为了家国大义,发现朝廷在册官员身份有问题,她们凭什么不能查证举报?敢问错在何处?”
裴景翊视线淡淡扫过二人,“说到底,若是你们对范夫人多一分信任,多一分坦诚,早早如实相告,她定会配合你们将这出偷梁换柱的好戏唱完,又怎么会有今日的绑架风波?”
他不再遮掩,堂而皇之握住燕宜的手,十指交握。
“妻者,齐也。结发为夫妻,恩爱两不疑。妻子本该是除了父母与子女之外,陪伴在丈夫身边时间最长,携手共度一生之人。可你们两个……都不堪良配。”
……
走出吕家,沈令月的彩虹屁简直像不要钱一样疯狂喷洒。
“大哥,你以后就是我亲大哥!”
啊啊啊怎么会有人这么会骂!一打三还丝毫不落下风,直接把吕家男人们喷到自闭了!
裴景翊无奈地睨她一眼,捏了捏眉心。
“还不是你们到处闯祸……我要是不先站上道德制高点,吕家能这么轻易罢休吗?”
既然吕家人一口一个为了家国大义,边关太平,那他就只能更上一层,用弟妹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“魔法打败魔法”?
走出吕家一段距离,裴景翊轻咳一声,压低音量。
“你老实交代,是不是你给范夫人出的这个主意?”
沈令月抬头望天,试图装傻,“没有啊。”
燕宜扯了一下裴景翊的袖子,“主意是我们俩一起出的,你要怪就怪我好了。”
裴景翊哪能看不出来她在替沈令月分锅?但眼下这两人摆明了是要共同进退,他无奈轻笑,只得就此作罢。
只是在扶燕宜上马车的时候,飞快凑近她耳边说了一句。
“好,晚上回去再和你慢,慢,算,账。”
……
几天后的大朝会上,百官惊恐地望向站在左侧最前方的一道绯色身影。
无声的恐怖在大殿上方悄然弥漫开来,从前到后,一道道眼神交汇,共同传递出一个可怕的消息——
陆东楼!那个男人回来了!
如果说现任锦衣卫指挥使陆声陆大人,行事还有几分顾忌,甚至称得上一句公正仁厚,在朝中人缘颇佳,不太像那种刻板印象里动不动就抄家灭族,玩转一百八十种酷刑的特务头子。
而不幸的是,陆东楼就是一个这样的人,其行事凶戾残暴,手段之酷裂狠辣,简直不像是陆声亲生的。
当年他被庆熙帝调去边关,可以说所有的京官都悄悄松了口气,甚至恨不得在家里摆酒三天。
如今这尊煞神突然回京,不知道带回来多少累累罪状,又有多少户人家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……
果不其然,庆熙帝刚一露面,首领太监宣布上朝,陆东楼压根没给别人发言的机会,便让人抬上殿来两大筐厚厚的罪状,全是这些年来被漠北收买过的官员名单,包括他们曾收受多少金银、田地、美人,又明里暗里往漠北传递了多少情报,间接造成了多少次战争的失误和溃败。
陆东楼手持死亡名单,念出一个名字,就有一位官员跪下,抖如筛糠,伏地求饶。
没多会儿,大殿上黑压压的人头就少了一半,仿佛割麦一般,齐刷刷地倒了下去。
更有胆子小的官员,还没等庆熙帝开口发落,就自己把自己吓晕的,吓尿的,一股难闻的腥臊之气弥漫开来,熏得其他官员直翻白眼儿,也不敢抬手捂鼻,只能竭力屏息,苦苦忍耐。
庆熙帝沉默着听完这一串长长的名单,哪怕一言不发,无形的龙威恍若化作实质,沉甸甸地笼罩在大殿上空,充斥着山雨欲来的巨大压抑。
他一下一下敲打着龙椅扶手,碧玉扳指磕碰在上面发出脆响,如同催命号角。
庆熙帝面容冷淡地看向下方跪在最前面的老者。
“王竑,是不是很意外?朕明明已经将你闲置多年,为何突然旧事重提?”
王竑跪伏在地的身子又压低了几分,战战兢兢开口:“臣有罪,臣惶恐……”
“你是有罪,你罪该万死!”
庆熙帝怒喝如炸雷,霍然起身指向他,“朕给过你机会,放你回京荣养,只要你安分守己,过去那些罪行朕可以一笔勾销。可你是怎么做的?你是不是很得意,觉得朕老了糊涂了,可以任你欺瞒哄骗,任你在京中勾连上下,依旧将远在千里之外的西北视作你的封地,甚至还放任心腹手下与漠北勾结,养寇自重!”
他抄起手边茶盏,劈头盖脸砸下去。
“无耻叛徒,枉为人臣!别忘了你身上的爵位是从哪来的,是继承自你那战功赫赫,宁死不降的曾祖母!威远伯……你也配?!”
……
朝夕之间,朝堂上天翻地覆。
京城上空笼罩着不祥的阴霾,家家闭户,风声鹤唳,连街上的小贩远远见到锦衣卫那黑红交织的衣角,都要远远地躲起来。
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,庆熙帝正在暖阁秘密召见吕临、许言和、吕尚书。
他往下走了几步,亲手将吕临扶起,目光掠过他沧桑的脸孔,狰狞的疤痕,满是感慨和叹息。
“爱卿不愧是我大邺之肱骨,你养了一个好儿子啊。”庆熙帝对吕尚书赞道。
吕尚书连忙口称不敢,“老臣愿为大邺,为陛下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,只求陛下宽宥吕临擅作主张,令他人顶替官职之罪。”
吕临后退半步又跪下,“罪臣不敢奢求陛下宽宥,但请陛下恕言和无罪,他也是于国有功之人。”
“你们二人抬起头来。”
庆熙帝在两张脸上来回打量,忍不住拍着大腿,“像,像极了,简直如同孪生兄弟一般,世间竟会有如此奇事?真是天佑我大邺,为朕送来你们两个能臣干将啊。”
他对许言和欣赏地点点头,“朕从前还当你只是吕尚书的儿子,每每收到‘吕临’奏报,看你将云州经营得有声有色,还会夸一句虎父无犬子,真是没想到啊。”
陆东楼如幽灵一般随侍在侧,突然开口:“陛下将臣派去边关调查军中奸细,幸得吕临大人现身相助,将他过去多年来搜集到的情报主动上交,并在漠北配合臣见机行事,才能有今日之顺利成果。”
“你们两个一明一暗,共同用吕临的身份保家卫国,都是大邺的忠臣!”
庆熙帝:“顶替一事朕不会追究,但此事也不便公开。除此之外,你二人还想要什么奖赏?尽管开口。”
吕临和许言和对视一眼,齐齐跪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