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同那种毫无新意,裁缝作里一抓一大把的纱裙,连反驳其形制的娘子,也开始闭口不言语,确实很平常。
林秀水请人把箱子抬过来,自己开箱取衣,等转过身回来时,她手里多了一条合围裙。
这条裙子的裙头是用四指宽的浅绿丝绸做的,而下面是莲花花瓣的飘片,每一片花瓣大小一样,粉红色的纱,边缘相互重叠。
林秀水没有绑在纱裙上,她只是又拿出一件极为普通的,连打褶都没有的绢布裙,穿进衣架,她将短花瓣合围裙绑在上面。
不同于长款的错落交叠有致飘逸,短款只到膝盖上的花瓣合围,给简单的白裙子增添了别样的风情,尤其腰后还有两条白绿绸缎,绑在后背,垂落下来像是流苏髻上飞扬的流苏。
并不繁杂的款式,却看得人眼前一亮,那种感觉就是即使买了件平常的裙子,套上这个短花瓣合围裙,无需再费劲穿搭,便能立即出门的好看。
如果说之前整套衣裳是莲花仙子,那么单单这套,便如同清水芙蓉。
林秀水往后退了两步,让衣裳站到她前面,顾娘子则适时开口,“叫你们来也是为此,这个月就做花瓣合围裙和相关衣裳,料子已经备好了。”
这是林秀水在做裙子的时候想到的,十三贯又耗时许久的衣裳,并非人人都穿得起,而且这身衣裳属于张莲荷,她们不会拿出来卖给其他人同样的。
可有没有其他简单、美丽的衣裳,又不需要很多钱的,林秀水突发奇想,便用裁剪花瓣长裙的边角料,拼凑出这款短的合围裙来。
样式稀奇出众,颜色耐看,搭绿裙子、白绢布都可以,价钱不贵。纱制的在三百文左右,除了莲花粉,还可以做荷叶绿的,只是叶瓣要稍微拉长,跟花瓣的圆润不同,像是粽叶的细长。
毫无疑问,这事由林秀水牵头,大家一块来做,这种形制的裙子,市面上头一次出现,像合围裙的话,大多是百褶式、百迭式还有一片式的合围。
花瓣裙在眼下,除了裙头参照合围的做法,系法,可裙摆是完全不相同,在衣物上,并非越新奇卖得越好,大家都抱有不大看好的心,哪怕有部分人很喜欢。
做是照做的,这种合围裙很简单,只要花瓣飘片裁好,边缘缝上细线,防止散纱,再一一缝缀到裙头上便可,一个人一日能出一条裙子,三十个人做这个活。
顾娘子说先做几百条,她对此很看好,至于其他的,林秀水说等有成效再谈。
她也花了一日将张莲荷的衣裳彻底改好,请她来试穿,而张莲荷以为跟上一次一样,在间空屋子里面,试好出来,便带着衣裳回去。
但出乎她意料的是,当她再一次穿好衣裳出来,小心翼翼坐在凳子上时,林秀水笑眯眯地说:“你这个发髻不大合适,要不要换个发髻?”
“我也觉得,你会梳?”张莲荷握着执镜,左照右照也觉得不大满意,她惯常梳一个双髻,瞧着头发绑起来实心的,很死板,跟莲花裙的飘逸就不大相称,有种上半身和下半身彻底分割的感觉。
林秀水摆摆手,她可不会梳,会梳的另有其人,她把陈桂花请来了。
陈桂花一听到裁缝作里梳头,换了身齐整衣裳,拿一个小方盒的梳头工具,二话不说便来了。
她掀了帘子,蹑手蹑脚进来,低头只见垂到脚的裙子,暗暗喊了声,乖乖,真够好看的,屏着气不敢出声。
等林秀水喊她,慢慢抬起头,往人家脑袋上瞟了一眼,当下忽地大声地道:“不行,扎的这个发髻不行。”
说完便再也没有畏缩的架势,抱着方盒,像是只母鸡一样气昂昂冲过来,无视一切,直奔着人家的脑袋来。
“换,换成飞天髻,指定没错,”陈桂花语气笃定,手里利落地开启盒子,从满满当当的工具里,拿出把梳子,神情坦然而专注。
张莲荷被她这架势整的,无意识点点头,陈桂花则道:“你信我准没有错,我在我们桑桥渡梳头可是出了名的。”
陈婆梳头,自梳自夸。
林秀水瞥了眼她,哪里来的桑桥渡,最多在桑树口出名。
不过陈桂花梳起头来时,神情格外认真,手随着梳子上下摆动,近来她又去学了待诏的手艺,连杂乱的鬓发也能修整,顺带修理些许眉型。
最巧的是她的梳头手艺,张莲荷的头发不算很多,双髻绑成两个小团瞧着发量不少,可飞天髻的头发盘在后脑处,要分起码三株头发出来,得将所有头发都拆分好。
她不急不忙地梳着,原先头发杂乱无章,在她手里变得很有条理,逐渐在脑袋变成有三个镂空发圈的飞天髻,很衬飘逸的裙子。
林秀水递过去两朵用粉纱做的莲花,插在发髻前,这倒不是她做的,裁缝作有人做绢花很擅长,请人家帮忙的。
“还差一样,”林秀水说着,掀起帘子,走到后面的屋子里,从里面拿出一株象生莲花,就是假花,用剩下的布料做出来的。
她塞到张莲荷的怀里,她蹲下来轻轻地说:“送给你的,小花神。”
“等会我们再上个妆,这下你出门,冲着满街的人喊,你是莲花花神,也不会有人说你是假的。”
张莲荷低头看层层叠叠的莲花,做得跟真花一样,她握着莲根,抚摸着花瓣。一个源于她难以释怀而萌生的愿望,她原本以为会被取笑,被怠慢,被因为她的种种要求而退缩,不会有她满意的衣裳。
可事情却一再出乎她的预料,那么不切实际的愿望,被好好珍视着。
林秀水将那条短的花瓣围裙,也拿出来送给她,并请她换上,而后道:“这也是送给你的,我们裁缝作晚些要卖这款合围裙,正是因为有你,才有这款裙子。”
“所以我们称之为莲裙。”
张莲荷楞在那里,低头撩起裙摆,忽而一笑,“我何其有幸啊。”
“是我有幸能接到你的愿望。”
张莲荷心里像开了一片莲花,而莲花在她这里,有了另外一种永生难忘的意义。
这一次,大家的目光从衣裳,也开始落到她整个人身上,夸奖张莲荷这个人。
林秀水一直认为,到裁缝手里做的衣裳是用来衬人的,怎么让人穿得好看,而不是说人穿了不合时宜的衣裳。
她看张莲花满目春风,笑容洋溢,行走在人群里,像朵盛开到极致的莲花。
林秀水松了口气,转过头,陈桂花正抱臂欣赏,欣赏她自己梳这个绝好的发髻。
“要不,桂花姨你也到我们裁缝作来梳头吧,梳一次工钱能有两百文,”林秀水走了两步,站到陈桂花身旁说道。
陈桂花听了心动,抓紧了绳子的系带,犹豫着张开嘴,最终摇摇头道:“还是算了。”
“秀姐儿,你要是请我来帮忙,我肯定来。”
“可叫我在这做活,我这个人又不算很聪明,能在一个地方做好,对我来说实属不容易,没法子东头做做,西头做做。”
陈桂花下了台阶,哪怕背着光,面上有着不容忽视的神采,“我这会儿真明白了,赚钱要看本事的,什么都想做,什么都想赚,就是什么都做不好。”
“我还是回到桑树口,继续给巷子里的人梳头,洗身子,我赚这份钱比较踏实。”
林秀水没再继续劝,而是打了伞走下台阶,送陈桂花出门去,忽然感觉陈桂花跟小春娥其实很像,认准了一条路就在一条路上走,洗头也好,烧炭也罢,都是条宽阔大道。
而林秀水自己,则一直走在裁缝这条路上。
七月底,花瓣合围裙问世。
在一个很寻常的日子里,出了三伏,又过完白露,悄无声息地摆了出来,在桑绫弄的顾娘子成衣铺、西大街的顾二娘成衣铺、布行旁边的顾家成衣铺。
天气稍凉快下来,来桑绫弄买秋衫的人便多了起来。
“这今年秋衫跟春衫有什么不同,”一个胖姑娘抱怨,“形制一个样,来来去去都是那些东西,而且你瞧瞧那颜色,当真气煞我了,跟我前年买的都是一个色。”
“出的又是窄袖,修身,一点放量都没有,小气得很,我连穿都穿不上,干脆我裸着出门算了,省布料省到这份上。”
另一个高个子小娘子翻了个白眼,“连裙子都是短的,到我脚踝过,颜色还丑,又是蓝的蓝的,除了蓝的就是绿的,叫什么青绿山水画,什么鬼。”
两人抨击这几年的衣裳,真是越说越气,没一年叫人满意的,出的衣裳从别的府倒了几手回来,丑得吓人。
气上头来,当真想走了,胖姑娘瞅瞅前面,那围了十来个人,又拉高个子娘子的手,“走,我们也上去瞧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