广惠点点头,他擦擦手里的汗,接过猫报来说:“我知道。”
“它是只聋猫。”
“胆子又小,有时候跑着躲到哪,我到处找也找不见,我真怕哪天它丢了。”
“给它一只做衣裳,又显得鹤立鸡群,且其他猫要长嘴,定要骂我偏心眼子。”
他甩甩袖,哼了一声又道:“兄弟姐妹不合,多半是长辈无德。”
“我不偏心,都做都做。”
“那你猫呢?”林秀水又发出相同的问话。
广惠摊手,“带不来啊,这不请你想想法子,大家都说你厉害,你的名声在外。”
是啊,名声在外,有好有坏。
天降大任于斯人也,斯人是她,考她来着呢。
在这么多热切的眼神里,林秀水要被烤死了,她挥挥手,“有办法,做个猫围兜。”
“这围兜是正经东西吗?”广惠想了想发问,“虽说是大热天的,裸着猫膀子,穿肚兜也不大合适吧。”
林秀水抬头看他,缓缓吐出几个字,“我很正经。”
“这只是围脖子,兜口水的。”
“那我知道,口水巾嘛,整这么个好听名字做啥,”围观的人插句话,“实在不行,还能叫兜脖。”
林秀水闭了闭眼,就说这么一群人,能不能别瞎打岔啊啊。
她给猫画围兜,只需要后面广惠带着猫脖子尺寸来就行,这么一说还怪吓人的。
围兜比较好做,不管是两个倒三角形的,还是像满褶裙一样打褶的花边,或者是倒着的半圆口袋围兜都可以,夏天里也不怕猫太热。
主要昏晓的猫围兜,可以加一个圆边的小领子,缝个小小的铃铛。
广惠说六只全要做一样的,缝铃铛可以大点,昏晓他
会单独养的,聋的猫在猫堆里也不大受欢迎,只会受委屈。
至少让他听见声,能在屋里找到昏晓躲在哪个角落里便行。
当然之后他也后悔,买那么大铃铛,那真是猫听不着,全给他听了,也是闹心。可他也很快能捕捉到昏晓的动静,总是能第一时间看过去,安抚它。
林秀水点点头说:“行,我正好也比较闲,不收你钱,你这猫报抵了。”
“那不行啊,”广惠摇摇头,“实在不成,耽误你工夫,你不收钱我心里过意不去。”
林秀水随口道:“那不然你也给我们桑树口做份小报,我觉得你是个做小报的人才。”
“你不止可以做猫探,你还可以做街探。”
广惠在一声声地夸赞中,他这个落魄的,读了十年书的,没有考上秀才的,被家里大骂没出息的混蛋玩意,又不是很缺钱的人,就这样在追捧里,做起了桑树口的街探。
反正他是个不能光耀门楣的人,那么他这种人,一定做什么都可以的。
桑树口最值得写的,一定是缝补廊棚,他跟蹲在树底下看猫一样,时常拿把交椅,一叠纸笔,也不带桌子,就蹭一蹭人家补书画的摊子,说是笔墨纸砚不分家,他们即使隔了一百八十道弯,百年前也是一家。
因为他做小报特别认真,老爱问,别人来补双破鞋子,他都要凑过去问,“这鞋哪日坏的?怎么坏的啊?补,这要怎么补?”
或者是说:“猫啊,猫不管黑猫白猫,那都是好猫啊,罪猫也曾经是万里挑一出来的好猫。”
所以大家又给他取名为猫百问。
猫百问广惠白日当桑树口街探,中午回去撸猫睡大觉,夜里又出来,当夜猫子在桑树口晃。
夜里小布袋戏社开班了,一群小孩出来玩布袋木偶,他也要过来玩,只是套手里玩着玩着,他说:“怎么没有猫袋戏?”
林秀水喝卤梅水,她咽下去说:“那是什么戏,你回家看你的猫戏去。”
但就在这样的日子里,桑树口迎来了第一期小报,一张大纸,密密麻麻的,林秀水只有四个大字,谁会买啊?
她要怎么当众念出来呢?
内容大概是这样的,某年某月某日某时,张老三带着他的一张破渔网过来,据他所说,这渔网是被条十来斤重的大鱼弄破的,那真是好大好大一条鱼,如图所见,只是鱼跑了,他悔恨万分,但是要将这件事跟桑树口全部人说一遍。
本街探认为,他不是来找黄阿婆补渔网的,他是来炫耀自己那条没到手的大鱼。
下图一张很大的鱼奋力拼搏,而后从网里溜走了。
张老三一听,当即拍腿,“对啊对啊,可算有人懂我了,当时就是这么老大一条鱼啊,从我眼皮子底下溜走了,你说说多么气人,我可不就得拿渔网过街。”
“放屁,桑桥渡就没有那么大的鱼,”时常来给林秀水送猫鱼的卖鱼娘子反驳。
广惠立即记下,骗人的?等他问问再说,不能冤枉好人。
林秀水伸过头瞥了眼,真是造孽。
这小报内容详尽到什么程度,大概是林秀水下工回来,只要瞟上一眼,就能知道桑树口人谁家某某干了什么事情,什么因为蚕种吵架,怎么吵的,三小孩为何无缘无故拜起了街头老桑树,这种事情都能写。更令人无语的是,连街头两只猫吵架、厮打这种事,也能被详尽描述。
这是史官还是铲屎官??
但谁也希望被关注被夸赞,广惠这份不要钱,白打工、倒贴油墨纸笔的活计,就这样做了下来。
他立志要为桑树口出一辈子的小报。
林秀水听了,拉人一个子弟误入正途啊。
广惠说:“放心放心,我肯定会让你青史留名的。”
“什么名?我大名林秀水,除此之外,我还有个小名,”林秀水简短回复。
倒是有个人,跟块黑炭一样蹦过来,人没到,话先落下来了,“那能不能写我,我要青史留名。”
张木生晒得跟最纯正的黑炭一样,一点污染没有,只有两眼睛是白的,那当然,他真的有很认真在救火,日日抱着水囊出门的。
“噢噢,潜火兵,写你什么呢?”广惠很认真地问,“我写你怎么救火。”
林秀水已经想走了,她都能猜到张木生下一句话是啥,别人三句离不开本行,他三句离不开身高。
“当然写我,张木生,在这个热死人的日子里,长高了!”
“不凭影子不凭凳子,也不凭老丈的拐杖,我实打实地,长到了五尺四寸(一米七)!给我写上!”
张木生简直刚过线就狂喜,他这么多日子里,拼死拼活,每日投几十上百个水袋,别人睡了他都得硬撑着摸高,终于到了入选厢军的最低要求身长,不用他再多长个脑袋了。
嘿,脚自己长了。
好不容易长的身高啊,当然得往死里写,大写特写,写下来刻出来,发给全桑青镇的人瞧,张木生身长五尺四寸。
他以后碑上都得刻上这句话,打包带走。
什么能做厢军,不再是潜火兵里被质疑走后门的,不再是小鸡站在母鸡下,张木生真的想哭,可惜他的眼泪得留着到火场里再哭,不然烟会晃眼。
“广惠和尚,呸呸,”张木生忙说,“小弟,你帮我写上吧,我裱起来。”
“我不是和尚!!你实在要叫,请喊我道士。”
林秀水在一旁听完,好了,太好了,终于不用听这家伙,翻来覆去念他的身长,可喜可贺。
至于张家,他们也高兴,老张家出了个高人。
大热天里,林秀水不仅保住了耳朵,还保住了她的饭碗。
王月兰终于不再执着于做饭。
六月热天里,连她姨母这个铁人都熬不住,在丝行里缫丝热得满脸通红,回家她跟林秀水都不想做饭,终于松口,她们也三餐买来吃。
放在从前的夏日里,她宁可把自己热死,一天烧三遍炉子,或者吃水淹饭,也绝对不肯花一文钱到外头买现成的。
眼下她自己每个月赚两贯多,有时起早和歇工时,给别人家缫丝去,能多赚个几百文,
且林秀水从到裁缝作后,又升为个小管事,每月里都有节礼。
光是五月端午的节礼,就有三斗的白米,两袋白面,十来斤红豆,又送一桶黄鱼,一罐黄酒来。
以前是升儿米,把儿柴的买,一升米都要来来回回挑便宜的买,酒醋舍不得买,从手里抠着钱用,这会儿米面不缺,王月兰不用计较那些,慢慢还清了欠着的屋债,也不再担心六七月里要收缴的五六百文屋税。
有些钱心里踏实,无债一身轻,她终于舍得花些钱,让自己轻省点了。
王月兰在屋里说:“从明日起,我们早上还喝自家的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