路杨到院墙边的水龙头跟前洗手洗脸,陶月华从院子晾衣绳上扯下毛巾,在一旁站着,路杨洗完了就递过去。
“说不让你去跑这个非不听,现在闯祸了吧?得亏遇上个好心人,不跟你计较,要不然可怎么办?你连话都不会说,碰上个不饶人的就算把你揪住骂一顿,你都只能受着。”
路杨笑着擦完脸把毛巾挂回去,用手语跟他妈比划:没事儿妈,现在的人都挺好的,我的骑手信息里备注了哑人,无法电话沟通,然后别人就都对我很宽容,偶尔迟到了也不会责怪什么,还有人给我打赏呢。
陶月华笑着看着儿子,叹了口气。路杨从小被父母保护得太好了,他眼里就没有坏人,整天乐呵呵的,习惯了用善意的眼光去看世界,陶月华有时候真的很怕他这个性子在外头会吃亏。
“饿了吧?你先吃,不用等你爸。”
路杨在餐桌前坐下来,摇摇头,这个点儿路卫民也该下班了,他要等他爸回来一起吃。
路家坪这一片以前都是农村,家家户户世代务农,后来城区发展迅速,一再扩张,路家坪镇就慢慢变成了城郊。路卫民前些年一直在城里做工,后来有个大型快递运输企业在家附近选址建了一座货运基地,一下子带动了周边发展,城里的公交地铁都通了过来,路卫民也就跟村里很多人一样不去城里了,在家门口货运站找了个班上。
路杨原本高中一毕业也跟着去了,当拣货工,但是因为不会说话,很多事情上不方便,最后不得不辞了职。陶月华本来就心疼儿子干那个活太累,不想叫他去,这样一来更好。结果路杨不肯闲着,在家研究了一阵子,拉着路卫民胳膊再三央求,买了辆小电摩,自己拿手机鼓捣着注册了骑手,每天乐呵呵地早出晚归,进城送外卖去了。
第5章 胃药
秦为径是康遂大学时的学长,俩人在一个社团认识的,多年来一直关系不错。康遂学成时,秦为径想拉他来自己家开设的私立医院共事,但因为周盛楠的反对,康遂最终还是去了公立三甲。
秦为径也不介意,这次见面聊起来还是那句老话:“历练个几年也行,毕竟公立那边临床经验更丰厚,等积累个差不多了要愿意过来我这里,条件随你开。”
康遂拿起杯子跟他碰了一下,说:“谢谢师兄。”
其实康遂不是个在事业上有太高追求的人,救死扶伤医者仁心这些在他心里就是个概念,他更多的还是平静地把这当成一份工作,他不愿意给自己起那些高调,与其怀抱那些假大空的理想,不如把精力放在自己手头负责的每一个病例上。说起来当初学医是周盛楠要求的,考研也是,进公立三甲还是,康遂对这些决定没有异议,学医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,他本身不排斥,也不想和周盛楠起冲突,他性格一向冷静有条理,不冲动,不叛逆,人生每一个阶段该做什么事,他去做好就是了。
但康遂其实心里清楚,100件事,哪怕他按要求做到了99件,只要有一件没完成,周盛楠就不可能对他满意,而他的性向,就是他们母子之间不可能愈合的顽疾。
这一晚饭局上没有外人,秦为径在凤凰台定了个大包间,他们这群朋友里好几对同性伴侣,这也是康遂愿意跟他们在一块儿的原因,因为只有这个时候,他才觉得自在,觉得是在自己该处的圈子里,在座的好几个都是跟他一样的人,在这个小圈子,没人觉得你一个男人,喜欢另一个男人是不该,不对,不正常,就眼前这兄弟几个,把他们之间这种关系相处得太自然而然了,既是爱人,又是手足,更是交心交后背的朋友,康遂每每看着他们,心里都隐隐觉得羡慕,他觉得这才是生活对同性恋该有的对待。
旁边赵祈枫给老幺白桃碗里夹了一筷子蒜蓉油麦菜,小白不爱吃绿叶菜,赵祈枫说:“听话。”小白就皱着眉一声不吭把青菜塞嘴里了,康遂扭开脸笑了一下,赵祈枫看他一眼,问:“你怎么样?还没有打算?”
康遂说:“没。”
“是没那个心思,还是没合适的人?”
康遂叹了口气,嘴角弯着,摇了摇头。
赵祈枫说:“别想那么多,等哪天真有那么个人来了,你不会愿意错过的,那由不得你。”
康遂想了想,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真期待有这么一天。
胃病这个东西需要养,只是康遂的工作性质让他不具备这个条件,周盛楠三不五时叫他回家吃饭其实也是想做点好吃的给他,但母子俩实在话不投机,一个太强势,一个沉默却坚持,是以每每不欢而散。胃是情绪器官,康遂这晚再次从家里回住处的路上,胃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。
他睡了很不舒服的一觉,第二天起来给自己弄了点早饭勉强吃下,到了值班室就去卫生间吐了个干净。今天有手术,他没跟任何人声张,洗了把脸,就进手术室做准备了。
这是一台取胫骨髓内钉的手术,患者早年间因骨折做了髓内钉置入,愈合后自行上网搜索,得知钉子可取可不取,便一直没再管,而后近半年来患处开始出现明显的疼痛不适,检查后发现由于局部骨质密度发生改变,髓内钉产生移位,远端位置已出现裂痕,加上患者合并其他病症,情况有些复杂,为防止钉子体内断裂,进一步产生并发症的可能,综合考量之后便由康遂的老师陈方予教授主刀,康遂一助,进行取钉。
手术本身不难,难的是年头长了,这钉子拔着实在费劲,康遂每抡一下滑锤,胃部就仿佛被撕扯震动,痛得他直咬牙,最后几个同事轮番上阵,“叮叮当当”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才把整根长钉完整地取了出来。
陈方予在台上就看康遂脸色不对劲了,低声问:“又胃疼了?还能坚持吗?”
康遂点点头说:“没问题,老师。”
陈教授转过脸对其他人说:“抓紧时间。”
手术总共花了两个多小时,巡回护士不知道给康遂擦了多少遍冷汗,下来时他整个嘴唇都白了,陈方予说:“你赶紧回去跟同事换个班,回家休息,身为医生连自己的身体都照顾不好,简直胡闹。”
康遂说:“我知道了,老师。”
帮忙脱手术服时小护士都惊讶:“康医生,你刷手服都湿透了。”
别人都没出这么多汗,康遂笑笑说:“嗯,没事儿。”
术后观察及给家属交代情况一堆杂七杂八的事儿忙完,回到病区已经快中午了,同事周子明下午调班休息,康遂把人叫到一边,说:“子明,下午辛苦你替我顶一下,方便吗?”
周子明看他脸色,不用问就知道老胃病又犯了,康遂性格习惯了什么事儿自己撑着,轻易不麻烦别人,这是实在撑不住了才开口,周子明赶紧点头:“没问题,那你回吧,这儿交给我。”
“谢了,”康遂勉强弯了弯嘴角:“有事儿给我打电话,回头请你吃饭。”
“行,你赶紧的。”
康遂回值班室换了衣服,他抽屉里有药,吃了一颗,稍微缓了一会儿,便捂着胃下了楼。
开车回到家,简单地冲了个澡,康遂没再管别的,直接进卧室拉上窗帘躺下,将被子窝起来顶在胃处,闭上了眼睛。
再被疼醒时天已经快黑了,康遂爬起来去抽屉里翻找胃药,其实进家门之前还记得家里常备的还有,但他翻了几下,却只找到了空盒,里面药已经吃完了,他站在原地,手里的盒子被用力捏扁,心情跌进谷底……
实在没力气出门买了,康遂按着胃到客厅接了杯水喝了两口,拿手机打开页面找了家药店下单,然后靠到沙发上,胳膊搭着眼睛,一动不想动了。
累,有时候不是因为眼下这一刻多么令人沮丧,而是这种时刻总在无限延长,这样的生活看不到头。康遂大多数时候对此挺淡漠的,没什么太大感触,也不轻易对人流露什么,他的生活除了感情都处理得挺妥当,而对感情,他宁愿放任自己麻木,冷淡,也好过去思虑太多,悲春伤秋。
他不愿意那样,没意义。
不知躺了多久,门铃响了,康遂起身过去开门,接过东西后也没抬头,说了句“谢谢,辛苦了。”就要顺手关门,结果门边儿被一只手猛地抓住了。
康遂诧异地抬起眼。
还是那个小兔子头盔,还是那双瞪圆的大眼睛,路杨正一脸吃惊地看着他,张着嘴,发不出声音。
康遂回过神来,笑了一下,说:“这么巧……”
这次路杨没用大大的笑脸来回应他,而是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。
小孩儿大概都没意识到自己抓得有多用力,他另只手直接去摸康遂的脸,盯着康遂的眼睛,眼神焦急,带着询问。
康遂下意识又微微躲了一下,他知道自己脸色很差,很憔悴,笑笑说:“有点胃疼,老毛病了,没事儿。”
路杨的注意力完全没在他的躲闪上,也没管合不合适,立马搀起他的胳膊,强行挤进门,把人往沙发上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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