昔年几个同门当中,就数你齐静春的胜负心最重。较真,执着,非要输赢,必须拿第一,简而言之,就是小心眼。
在齐静春与阮秀言语之时,崔瀺倒是想起了一些过往小事,某些画面。跟阿良也有些关系。
胡子拉碴的矮小汉子,贱兮兮劝酒道:“小齐啊,你在桌上的酒品很过硬,是稳稳第一的,就是这酒量,差了点意思,别说第一,都快要垫底了。”
满脸通红的少年立即不乐意了,一拍桌子,“什么?!再来一壶!”
“左师兄和刘师兄已经被我喝趴下了,我怎就垫底了?”
“阿良,崔瀺,你们都别跑!”
之后就是少年趴桌上说梦话了。
青年放下酒杯,依旧眼神明亮。阿良在那边撅屁股夹菜,打扫战场,盘子里残羹冷炙归拢归拢,也有一筷子不是。
满嘴流油的汉子,抹着嘴碎碎念叨着,也不晓得以后哪位仙子女侠,能把勤俭贤惠的自己嫁回家,真是替她开心。
最后他坐在唯一一张椅子上,也不知道从哪里顺手偷来还是低价买来的“宝座”,男人把双腿搁在桌上,轻轻拍着肚子,叼着牙签,打着酒嗝,笑骂道:“你跟他斗什么气。”
崔瀺微笑道:“好玩嘛。”
阿良翻了个白眼,轻轻拍了拍少年的后背,非要忍着一次不吐,那点酒量能喝多少?这……揍性!嘿,我喜欢。
崔瀺皱眉道:“讲点规矩,把腿放下去。”
阿良哦了一声,立即放下腿。
崔瀺起身收拾碗筷,斜眼某个趴在桌上呼噜如雷的壮汉,“刘十六,别装睡了,搭把手。”
刘十六立即挺直腰杆,装傻道:“天亮啦?”
阿良鬼鬼祟祟,嘿,我又放回去了。
崔瀺瞪眼,却是压低嗓音提醒道:“阿良!”
阿良只好悻悻然收起双腿,崔瀺这家伙,他总有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强迫症。比如看到书页折角,他就一定要抚平。不管是书架上的书籍,还是书桌上每一件文房清供的位置,都要摆放得丝毫不差。不过被几位同门师弟们给折腾得乱七八糟的,他也从不说什么,只是默默自顾自“修正”那些物件的位置,左呆子稍微好点,刘十六有些是不上心,有些是故意的,小齐……当然只是故意的!
见那崔瀺骂骂咧咧收拾碗筷,阿良笑道:“这就对了嘛,总算有点人味了。”
左右突然坐起身,开始算账,伸手道:“阿良,六钱银子,把账结了吧。”
阿良装傻,伤心道:“啊?我可是文圣一脉的狗头军师,自家人啊,左右,这就没意思了,你们穷我便阔绰啦……”
左手只是伸手,“别废话,刘十六,去堵门,他不给钱不让走。”
到最后,一张酒桌,好像就只有最单纯的少年在那边呼呼大睡。
老秀才刚刚写完一部不晓得能否版刻付梓的书籍,整理好手稿,便循着酒香跑来这边了,在门口那边笑呵呵看过热闹过后,便心疼起来,担心吵醒了年纪最小的学生,先生只好双手叉腰,小声骂着屋内所有醒着的人。阿良将一锭银子往桌上一放,鼻孔朝天,读书人哎呦喂一声,快步跨过门槛,来到财大气粗的阿良兄弟身后,一巴掌拍在左右的脑袋上,“愣着干嘛,给阿良倒酒,拿了钱,再去买点卤肉下酒菜啥的,带上十六,他个儿高,杀价起来,有气势,能省一点是一点,我再陪阿良喝点。崔瀺,你先背小齐回去休息,我们等会儿划拳,别吵醒小齐了……来来来,阿良,咱哥俩走一个,唉,怎么回事,你给自己酒杯倒那么多,我这酒杯少了,少了点,六钱银子而已,苦着脸做啥子,你这般英俊倜傥玉树临风的豪杰人物,不大气了么……”
灵境观。
老人笑道:“少年郎,故事讲完了,要开新篇了。”
“陈丛”笑着点头,站起身,从盘子里捻起一颗花生米,放入嘴里细细嚼着,微笑道:“大师兄,剩下的,都余给你们了。”
天外,已经靠近新天庭的高大女子,双手拄剑,暂时停步,笑言道:“可。”
崔瀺站起身,与小师弟作揖。
无限人性皆在此身的陈平安作揖拜别大师兄。
一粒光亮,在浩然天下宝瓶洲处州泥瓶巷的祖宅,骤然亮起。
一条虚线循着草鞋少年走过的痕迹,在人间大地之上,划出一条极其明亮的火龙。
火神阮秀,进入新天庭,高居王座。
天外,持剑者接引此这条起于人间的光亮。
天地人间,于是出现了第二条“天地通”。
持剑者大袖飘摇,去往人间,她笑颜温和,她神采飞扬,好像一双粹然金色的眼眸里,放着万年以前与万年以后的整座人间。
“主人。”
所有神性悉数化作一把长剑,高大女子的身形虚无缥缈。
天地接壤,陈平安手持长剑,伸出一只手掌,与单膝跪地的她伸手抵住。
“天道崩塌,我陈平安,唯有一剑,可搬山,断江,倒海,降妖,镇魔,敕神,摘星,摧城,开天!”
天地必将给予长久沉默者以最大的雷鸣。
“天道崩塌,我陈平安,唯有一剑,可搬山,断江,倒海,降妖,镇魔,敕神,摘星,摧城,开天!”
第一千二百一十七章 一叶落
一条旧天地通的神道金线,天缓缓下,地不再上。
后者颓势尽显,只能一降再降。但是每隔一小段距离,天地接壤处便会迸发出一场无与伦比的绚烂火星,一层层神道涟漪剧烈漾开,如一条条大道潮水冲刷青天,搅得无形的光阴长河晃荡起来,那些化作亿兆数量近乎无穷尽的金光,都是无限粹然神性的急剧飘散,如金色的飞雪纷纷,每一片雪花都绣饰以五彩光晕。
天地之间,犹如橐龠。
若说先前三教祖师的散道,导致数座天下都迎来一场连绵不绝的滂沱大雨,在那“雨中”,那么此刻五座天下便如“雪中”。
但是犹有一条崭新天地通的神道,天下主动接引地上,以势不可挡的极大气魄,去往暂时唯有一位至高神灵做主的新天庭。
相较于前者的拔河,期间有过几次上下起伏不定,后者却是毫无阻滞似的,笔直一线,宛如一剑开了天。
唯有新旧十四和证道飞升的这拨山巅修士,才能够依稀看出一点端倪。
但是没有谁敢说自己确定,看明白了“以前”的缘由和“以后”的结局。
于玄坐镇天外星河,一副道体黯淡颇多,老真人掐指不停,指尖霎时间火星四溅,青烟袅袅。于玄非要算出个板上钉钉的结果,结果就是连那道袍袖子都冒火了,老真人只好使劲抖了抖袖子,算不得算不得。
于玄看了眼龙虎山天师府那边,十尾天狐蜷缩在一起,宛如柔软的一团雪,将那同时失去天师剑和法印的“青年道士”护住。
老真人扼腕痛惜之余,稍稍放心几分,还好,没有出现就地兵解的惨剧。于玄也顾不得自身,拼尽全力抬手画了一张符箓,双指并拢,轻轻一划,符箓落向龙虎山,尽量帮助天师府笼住此山气数不至于急剧外泄,落个溃散无归的惨淡境地。
至于落魄山那边,代价尤其大,折损尤其多,于玄暂时确是有心无力照拂了。既然有那位人间第一位道士的转身,坐镇山门,希望,希望今日无事吧。
先前那两条导致天地通的金线,天下与地上,各自皆想势如破竹,但是属于大体上势均力敌,故而各显神通,在人间各有伏笔和援手,天下是因为想要迅速落地生根,反正事已至此,被那陈平安算计,不得不在陋巷狭路相逢一场,要狠狠捅他一刀子,以死换重伤,再为三教祖师赢得为人间彻底定风波的一线机会。
那他周密就干脆豪赌一场,打死“持刀于陋巷的愣头青”借机打通新天庭与旧人间的道路,再造飞升台,从此三教祖师再没办法指手画脚,联手之祠的堵门,就落了空,甚至只要做成此事,成功“走过了陋巷”,就可以反过来收拾散道之后的三教祖师,与那之祠,未来崭新人间大道资粮,能大过此四份?
地上则是想要拦阻天下更多,越多越好,更多消磨掉前者的神性,以人间大地山河和有灵众生,不拘鬼物阴灵,无论人性善恶,都能承负或多或少他们双方的神性“馈赠”。他们之承载,便是一种压胜新天庭之主的周密,以及神性陈平安。市井地痞总有一句共通的黑话,喜欢嚷嚷着老子舍得一身剐,也敢把皇帝拉下马。“陈平安”的初衷,大概便是如此?
这到底是输了,还是赢了?
人间不知道多少蒙学稚童,都扬起脑袋,看着天上的漂亮风景,过年啦,这爆竹得多大啊?
失去了一身武学、道身天地大伤的姜照磨返回紫气楼,看了眼坐镇三清阁的余斗,好像说与你的那场私怨,终究是报仇不得了。
余斗笑了笑,这家伙,前世今生俱豪杰,今天会做这种事,白玉京五城十二楼都觉意外,余斗却是毫不惊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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