起先得知此事的礼制司的神女,巡游司的仙家胥吏,由于职责所在,当然紧张万分,好在很快从魏山君那边得了一道敕令,让他们假装不知即可。所以每次小姑娘登山,他们既不好现身拦路,又不敢出声呵斥,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胆大包天的落魄山客人,进了竹林。
怕就怕小姑娘走出竹林的时候,已经肩扛几根竹竿,大摇大摆扛着下山去。
拦还是不拦?拦了还有意义吗?魏山君是说了不必管,可真“遭贼”了,到头来谁吃挂落?
“啧啧,稀客。”
施展了障眼法、作儒雅书生装束的魏檗说道:“景清老祖不留在山中待客,来这里作甚?”
陈灵均没好气道:“干嘛,还没登门呢,就开始赶客啦。魏兄,伤感情了啊。还景清老祖,你恶心谁呐。”
魏檗伸手按住青衣小童的脑袋,笑眯眯道:“怎么跟我说话呢。嗯?”
陈灵均缩了缩脖子,解释道:“这不是怕有我在场,郑世侄言行拘束嘛。”
魏檗说道:“郑先生已经离开落魄山了。”
陈灵均埋怨道:“老厨子不老道,说好了让他再三挽留的,这点小事都做不好。”
魏檗问道:“怎就不老道了?”
陈灵均解释道:“若是我来开口挽留,郑世侄不晓得我在落魄山的分量,多半面子上抹不开,
生怕麻烦我。我一个长辈,总不好与他个晚辈,说自己在山主老爷那边如何心腹,在山中如何有排面。老厨子是路人皆知的落魄山大管家,由他一而再再而三开口留客,郑世侄就可以婉拒一二回,再顺水推舟留在山中住下,回去定要说道说道老厨子……算了算了,大不了以后浊流兄弟再上山,我见面就先自罚三碗。”
魏檗笑道:“你还真认了这个世侄啊。”
陈灵均怒道:“不然呢?发迹了便不认穷亲戚么,算什么英雄好汉,啊?!”
魏檗伸手按住狗头,说道:“嗓门这么大,确是英雄好汉,对吧?”
陈灵均顿时气馁。
周乎紧随其后,来到披云山这边。
魏檗点点头,以心声笑道:“美徵道友,可以随便游览北岳地界。”
周乎还礼,找了个蹩脚理由,道:“太久没有走路了,来这边散散心。”
虽说郑居中让她来此谋一份差事,领份俸禄,估计也就是她开个口和魏神君点个头的事情,但是她实在难以启齿。一位合道失败的飞升境修士,与那始终找不到一条大道的飞升境,一个天一个地。
陈灵均误以为她是披云山某司署神女,也没啥兴趣攀交情。
他不清楚周乎的根脚,周乎却是极为熟悉这位青衣小童,从不好好走路,上山下山都喜欢甩着两只大袖子。裴钱在山中,他就喜欢去灰蒙山找那云子侃大山,裴钱不在,他就多陪小米粒巡山几趟。
魏檗带着他们俩一起游山。
天边的火烧云,好似是一位对镜自怜的神女,开始梳妆打扮、往脸上涂抹胭脂了。
一起坐在山门口的竹椅上,马上就要收工了,小米粒轻声喊道:“仙尉仙尉,道长道长。”
仙尉收起书籍,揉了揉眼睛,“嗯?”
小米粒双手拎住椅把手,连人带竹椅一起挪向仙尉,然后张开嘴巴,作摇头晃脑状。
仙尉心领神会,笑道:“拉二胡还是唱道情?”
小米粒不假思索,“就唱你家乡那边的八仙过海,真是书上说的余音绕梁,百听不厌嘞。”
仙尉道长,唱那道情,可好看了。
仙尉会心笑道:“行的。”
站起身,仙尉轻轻咳嗽几声,润了润嗓子。
不等年轻道士出声,小米粒就已经无声拍掌。
仙尉闭上眼睛,面带笑意,头别木簪的年轻道士,抖了抖袖子,抬起手,双指并拢,轻轻晃动,唱那黄粱梦,倒骑毛驴,烟霞溟濛……
————
南婆娑洲,龙象剑宗。
陆芝走出用以闭关的幽静洞府,伸手遮在眉间,看了看天光,明明是日落西山的时分,她却觉得有几分刺眼。
酡颜夫人小心翼翼问道:“陆先生,成了么?”
这两年,那拨浩然山巅修士的证道飞升,动静都不小,总有各种祥瑞景象,将来祖师堂谱牒、或是山志里边,总少不了浓墨重彩的几笔。证道飞升,跟修士结丹差不多,亦有品秩高低的分别。比如白昼飞升,正大光明,就像大大方方昭告天地,就肯定要高过幽幽夜幕时分的渡劫举形,旁门左道,鬼仙之流,多是选择后者。
但是陆芝此次闭关出关,从头到尾,都没有任何异象,所以酡颜夫人对于陆芝到底有无证道飞升,全无把握。以至于守在门口的酡颜夫人都要以为陆芝根本就不是闭关,只是关起门来躲清闲去了。
只是她总不能一见面就询问陆芝是不是没成,多晦气。
这些时日,酡颜夫人就守在外边,帮不上什么忙,总归是份心意。
她是个喜欢享福、顶不亏待自己的,就在洞府外搭了一座临时凉棚,铺竹席,点燃香炉,煮酒读书,专门挑了几本香艳缠绵的才子佳人小说。每当夜深,万籁寂静,仿佛整个人间唯有轻轻的翻书声,天上的璀璨群星宛如水中的游鱼,洵太平人太平景太平盛事也。
陆芝走向那座凉棚,点头道:“成了。”
不光是成了,那场渡劫证道的过程,还像是一篇想象瑰丽的游仙诗。
浩瀚无垠的太虚,死气沉沉,恍惚间,仿佛遇见了一堵无限高的墙壁。
陆芝心神,误以为是自己来到了天地的边界,触及了传说中的大道藩篱。
头顶无数金光如枝叶蔓延开来,宛如一条条璀璨的银河,摇曳生姿。
陆芝的一粒心神开始“向上飞升”,最后才发现那竟然只是一艘柏舟,船头站着一位金色长袍的披发女子,她拥有一双粹然的眼眸。
在见到“她”之前,陆芝这场心神远游,见到了一些难以解释的事物。既有容貌类人的存在,“渡船”怪异,奇形怪状,也有阵法与那屏障,还有某些如鸟翩跹的光团,惊鸿一瞥便让人心生惧意的漩涡……偶尔响起一阵好似丝帛撕裂、或是瓷器崩开的响声,犹有那巨大的生灵,伸手将那一颗星辰放入嘴中大肆咀嚼……
陆芝问道:“是你喊我来这边的?”
她摇摇头。
陆芝忍不住问道:“那些存在是什么?远游为了什么?”
“迁徙,避难,开拓,目的不一而足。但是最大的愿景,依旧是追本溯源,寻宗问祖。”
她稍作停顿,看了眼陆芝,“简单来说,就是想要看你们一眼。”
“并不存在的光阴长河,只是一座座刻度不同的囚牢。”
“但这只是陆芝所能理解的边界和极限了。如果换成陆沉在这里,就可以多聊几层意思。”
“总之,身在祖地的你们,任何一个细微的瞬间的心念起伏,都是所谓天外无穷大某地、看似‘无限光阴动辄亿兆年’的一场生灭。”
陆芝想起她脚下这艘木质渡船,刚想要说什么,一粒心神便已经退回了洞府。
一场心神远游,真是如梦如幻,难辨真假。
酡颜夫人在惊喜之余,难免疑惑,总觉得陆芝有几分意态阑珊,兴致不高。
难道是十成的把握,完全不值得开心?
也对,证道飞升,搁在别处洞府,本该是天大的事情,可是齐廷济甚至都懒得为陆芝护关,自个儿跑去扶摇洲晃荡了。你们真是一个比一个心大。
陆芝席地而坐,从案几上边随手拿起一本书页多有折角的书籍。
酡颜夫人伸手去抢夺,陆芝侧身躲过,高高举起书籍,瞥了眼书名,“这有什么见不得光的。”
微微脸红的酡颜夫人,跪坐在竹席上边,试探性问道:“陆先生,有心事?”
陆芝嗯了一声,
酡颜夫人笑着安慰道:“陆先生都证道飞升了,些许心事都不算什么哩。”
陆芝抬起头,说了一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言语,“证道飞升之后,我有过一场……见闻,所以比较贪心,想要一鼓作气,再破一境,结果就是合道失败了。”
酡颜夫人一脸呆滞,“啊?”
陆芝再以心声说道:“我在天外,见到阮秀了。”
酡颜夫人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捂住陆芝的嘴巴。
陆芝卷起书籍打掉酡颜夫人的手掌,依旧是心声,还是那句话,“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。”
齐廷济现身此地,对酡颜夫人说道:“我跟陆芝谈点事情。”
瞥见齐老剑仙的脸色,酡颜夫人连忙起身,施了个万福,二话不说便姗姗离去。
————
哪来的第三把飞剑,竟能飞剑斩十四?
姜赦心神震动不已,停下脚步,这位兵家初祖,第一次流露出不敢置信的脸色。
偷袭陈平安之人,显而易见,是一位道力决然不弱的十四境剑修,是否“纯粹”,姜赦暂时不得而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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