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记得有次我跟师兄李二喝酒,李二没少喝,不小心说漏嘴了,说师父他老人家觉得在一众入室弟子和不记名徒弟当中,真正可以算是学武资质好的,就只有一个,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。此人姓谢名新恩,你小子没少读书,应该很清楚,谢新恩是词牌名,而林江仙与‘临江仙’谐音,是同一个词牌,而不管是临江仙,谢新恩,还是雁后归,这些个同义不同名的词牌,多是悼亡、追思之作,或者临水凭吊女子仙神,与远古祭祀确是沾点边的。记得老头子当年在药铺闲暇时,经常会翻阅一本外乡剑仙的山水游记。所以你猜想林江仙是剑气长城的末代祭官,算是有迹可循,有理可依。”
“胭脂这丫头,既然出门了,那她就肯定是偷偷手持飞梭仿品,去青冥天下找这个师兄学拳,她心气高,一直想要与你问拳。她跟这个林师兄学拳,才算有了个‘万一’的可能性,否则连万一都没有。师父对她,还是很照顾的。不管是觉得小姑娘脾气对胃口,还是因为可怜她那个相依为命的叔叔,爱屋及乌了,反正我可以明显感受到,师父对她和看待石灵山,是完全不一样的,至于苏店自身有无来历,是不是跟她叔叔一样,属于某尊神灵转世,我就不清楚了,也不想清楚。”
陈平安疑惑道:“无冤无仇的,苏店跟我较劲作甚?”
双方唯一有关系的,就是与苏店的叔叔,与陈平安曾经在同一座龙窑讨生活,那会儿的窑工学徒,对苏店的模糊印象,就是偶尔会见到一个干瘦黝黑的小姑娘,永远是孤零零的,远远站在某个地方,因为龙窑烧造瓷器是有很多老规矩和风俗禁制的,女子不宜靠近窑口,双手都不可以触碰所有烧瓷工具,尤其是不能靠近窑火,一经发现,真会被打断腿的。
郑大风笑容玩味,“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?”
陈平安震惊道:“她喜欢我?”
没理由啊。
双方都没聊过一句话。
郑大风没好气道:“要点脸。”
陈平安松了口气。
“对苏店来说,要想报恩,她是武夫,就得至少拳与你一般高,将来才能真正帮上你什么忙,偿还旧债。”
郑大风解释道:“小丫头性格执拗,极早慧,是那种小小年纪就心思澄澈,什么都能想明白但是嘴巴很笨的人,但是就她那么个成长环境,难免有点自卑,所以你当年帮了那个娘娘腔很多,他在跟胭脂相处的时候,肯定没少说,久而久之,小姑娘就牢记在心了。”
陈平安视线低敛,看着炭火,轻声道:“很多吗?”
郑大风反问道:“少吗?”
把一个谁不当个人看待的娘娘腔,真正当个人看,那就是雪中送炭,帮忙度过一个严寒冻骨的人生冬天。
那个一生境遇困苦惨淡的娘娘腔,可能这辈子唯一的执念,就是绝不冻死在冬天里,要死也要死在春天。
陈平安说道:“他早就还上了。”
郑大风摇头道:“那是娘娘腔的事情,苏店有自己的想法。”
说到这里,郑大风笑道:“别觉得我是在骂人啊,我跟娘娘腔其实早年关系还不错,路上瞧见了,都会打招呼的,还请他喝过几次酒。他娘的,就因为这家伙敲过几次门,给人瞧见了,害得我那几年去黄二娘家的铺子喝酒,没少被她笑话。大概唯一的好处,就是嫂子见我登门,不再那么防贼了。”
陈平安吃着粽子,笑了笑,打趣道:“黄二娘对你还是很高看几眼的。”
早年小镇青壮汉子都喜欢光顾黄二娘的酒铺,要二三两散酒,一碟佐酒菜,就能坐很久,每每有那多是光棍身份的客人登门,与妇人吆喝一声,沽酒妇人就去装酒,当她面朝酒缸,一个转身和弯腰,整个铺子的男人就会齐刷刷望向同一处风光。妇人很早就没了男人,独力拉扯个孩子,俏寡妇家门多是非,也曾有大半夜翻墙敲门的,结果挨了一记菜刀迎头飞来,要不是那色胚躲得快,差点就给砸中面门,在那之后,就消停许多,毕竟不能为了老二搭上老大的命。
随着时间推移,谁都看得出来,黄二娘对郑大风是有那么点意思的,当然称不上是那种老相好的关系,但是不管怎么说,能够在她酒铺赊账的,真就只有这个常年住在小镇最东边黄泥屋里边的光棍了,郑大风也是个一肚子坏水的,经常撺掇着黄二娘的儿子喊自己爹,在酒铺喝酒,晒着太阳,每当黄二娘在铺子迎来送往,给人端酒上桌,地面上便有妇人影子,郑大风就会伸出手掌,或抓或捏状,偷偷往那滚圆处招呼,沾点不讨骂的便宜。
早年小镇刘大眼珠子这帮只会嘴花花的光棍,与大风兄弟还是学到不少门道的。
郑大风摆摆手,难得有几分难为情神色,“好汉不提当年勇。”
若是根本没影的事,郑大风向来言语荤素不忌,若是真有其事,汉子反而不愿多谈。
郑大风转移话题,说道:“你是亲自去的湖山派,才把高掌门喊来落魄山?”
陈平安笑道:“高掌门毕竟是福地名义上的天下第一人,该有的礼数,总不能少。”
其实就是被朱敛和沛湘联手骗去的湖山派,呵呵,高低高君子君,钟情钟倩丽倩,老厨子你等着。
郑大风啧啧道:“不实诚。果然男人一有钱就变坏,是万古不变之理。”
陈平安一头雾水。
郑大风瞥了眼陈平安,发现不是这小子不像作伪装傻,疑惑道:“福地最大机缘是什么,外人不清楚,你小子会不清楚?”
郑大风对曾经属于老观主的藕花福地,如今的莲藕福地,半点不了解,只是刚才陈平安大致说了些近况,比如俞真意一手打造出来的湖山派,如今就有了十几个练气士,其中几个还是中五境修士了。
陈平安先是茫然,继而明悟,然后伸手狠狠搓脸,笑道:“说实话,要不是你提醒,我还真没想到这茬。”
郑大风的意思,并不复杂,俞真意既然能够在六境武夫、甚至可能是跻身金身境后,才因为一本仙家“道书”的缘故,转去修行山上术法,并且在成功跻身金丹境后,继而再破一境,以元婴境“羽化登仙”,飞升离开福地,与此同时,湖山派内的十几个练气士,几乎全部都是旧有武夫身份转为修道之人,这就意味着湖山派的独门传承,极不简单,有点类似桐叶洲的蒲山云草堂。
而这种不传之秘,是绝对不会随便泄露给外人的。
郑大风说道:“奇了怪哉,就算你没想到这件事,老厨子和大白鹅,都是那么思虑周全的人精,在你这边也没个提醒?”
陈平安笑道:“回头我得问问看。”
郑大风又使劲跺脚,喊了句作死啊造孽啊,赶紧与陈平安提醒一句,“记得在老厨子和崔宗主那边,你可千万别说是我带起的话头啊。”
陈平安点点头,调侃道:“反正老厨子猜也猜得出来。我早不问晚不问,你一回来就问,用膝盖都能想明白的事情。”
陈灵均说了句公道话,“老爷除外,会下棋的,心都黑。”
陈平安笑道:“我就是个臭棋篓子,当然除外。”
陈灵均立即唉了一声,“不能够吧,郭竹酒说了,老爷你当年在避暑行宫那边,作为上手,经常被人求着下那几盘让子棋,我听说除了林君璧,还有鹿角宫宋高元,流霞洲曹衮,以及金甲洲玄参,都是极聪慧的厉害角色,一等一的下棋高手,可以当那棋待诏的顶尖国手,他们几个联手,必须群策群力,才有胆子跟老爷一人对弈,同样被杀得丢盔卸甲,面无人色,以至于不知谁出的馊主意,他们不得不对老爷使用一些阴损的盘外招,比如让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,还有那个叫罗真意的漂亮姑娘,都打扮得花枝招展,在老爷身边晃悠,试图让老爷分心,当然了,这等拙劣伎俩注定是要徒劳无功的……”
陈平安弯曲手指,抵住眉心,头疼。
陈灵均问道:“郭竹酒的说法,有水分?”
陈平安反问道:“你觉得呢?”
陈灵均倍感无奈,谎报军情,郭竹酒误我!
郑大风转头笑问道:“仙尉老弟,会不会下棋?”
仙尉犹豫了一下,还是实诚说道:“会一点,早年走南闯北,下过野棋,只能挣点碎银子。不过象戏摆摊更多,一来耗时更少,摆些残局,再者只要翻看几本棋谱,将书上那几百个残局的棋路,给死记硬背下来,就能坑蒙拐骗了。”
其实仙尉不是特别喜欢下围棋,反而更钟情象戏,具体理由,说不上,就只是觉得后者下起来比较轻松,即便是那几个出了名的象棋残局,着法长度超过百步,期间变着极多,仙尉也没觉得如何费劲,之所以不喜欢前者,倒也不是觉得下围棋更复杂和耗神,但是对着纵横十九道的棋盘,仙尉每次闲来无事独自打谱,总觉得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。
郑大风惊叹道:“仙尉老弟是个全才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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