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剑来_烽火戏诸侯【完结】(2149)

  阴阳异路,各走各道,与那鸟有鸟道鼠有鼠路是一样的道理,修道之人,若是没有开天眼,或是不曾跻身上五境,遇见城隍爷土地公不奇怪,修士下山如神仙下凡问土地,甚至是一条山水官场的不成文规矩了。但是想要遇到那些与日夜游神之属截然不同的阴冥胥吏,却极其不易,就跟凡俗夫子撞见阴物差不多难得,而且一旦偶然遇见了,练气士都不会视为什么好事。

  按照避暑行宫的晦涩记录,人,不管是否修道,与那酆都鬼差,属于各自在一条光阴长河的两岸行走,双方各有天地大道,井水无犯河水,所以陈平安远游极多,除了托钟魁的福,在埋河祠庙外增长了见识,此外就再未见过任何一位酆都鬼差,而且那次不合礼制的相遇,还是陈平安习惯了光阴长河停滞的关系,才得以目睹酆都胥吏的罕见真容,不然哪怕双方近在咫尺,还是会擦肩而过。

  多年游历,或画符或赠送,陈平安已经用完了自己珍藏的全部金色符纸,这几张用以画符的珍稀符纸,还是先前在云舟渡船上与崔东山临时借来的。

  绘制光阴渡口符,会消磨修士心神。画牛马暂歇符,则会折损阴德。

  这些忌讳,《丹书真迹》上边,其实都明确无误写了,李希圣还专门在牛马符一旁专门批注四字:慎用此符。

  姚仙之坐在椅子上,只是看着陈先生一一张贴那些金色符箓,虽然满心好奇,却没有开口询问。

  好奇之余,汉子没来由有些心安。

  好像这个陈先生终于来了,那么他这个已经沦为废物的大泉郡王,不说手边做什么事,就算是在用心一事上,便都可以偷个懒了。反正什么都让陈先生劳心劳力去。

  昔年大泉边关的年轻三姚,本就数他姚仙之最仰慕那位一身宗师风范的少年剑仙,当年的少年,其实一门心思想要与拳法无双的陈先生拜师学艺,只可惜没成,当时觉得以后机会多多,不着急一时,哪怕山上岁月与人间寒暑关系不大,那么三五年见不着,十年总能再次见面,不曾想一眨眼就是两个十年过去了,而且如今的姚仙之,也没了什么练拳习武的半点心思。

  姚仙之不是练气士,却看得出那几张金色符箓的价值连城。

  大泉朝廷的那些供奉仙师,每次为国效力,使用这类材质的符纸,脸上神色都跟割肉吃疼一般,好教朝廷知道他们的倾囊付出。

  陈平安在张贴符箓之后,悄无声息走到桌边,对着那只香炉伸出手掌,轻轻一拂,嗅了嗅那股清香,点点头,不愧是高人手笔,分量恰到好处。

  做完这些,陈平安才坐在那张靠近病榻的椅子上。

  渡口符和牛马符之外的几张符箓,相对比较平常,都是用来帮助姚老将军安心凝气,稍稍减缓心神疲惫和皮囊腐朽的进程,比如一张甘露接壤符,就是以一丝一缕的水土气运,悄然润泽老人体魄,治标不治本,也只能如此了。如今的老人,哪怕是崔东山这种仙人,任何玄妙的术法神通,都是一种得不偿失的大动干戈。

  姚仙之从头到尾,没有任何怀疑。

  相信哪怕是皇帝陛下在这里,一样如此。

  姚家极少如此信任一个外人,以前是,如今更是,而陈平安是唯一的例外。

  汉子只是安安静静看着这个“来得有些晚”的陈先生。

  因为爷爷之所以如今拗着熬着,虽然谁都没有亲耳听到个为什么,但是年轻一辈的三姚,皇帝陛下姚近之,武学宗师姚岭之,姚仙之,都知道为什么。

  爷爷是希望自己这辈子,还能再见那个忘年交的少年恩公一面。

  此外爷爷其实没什么难以释怀的事情了。

  大泉国祚得以保存,甚至连一座蜃景城都完好无损,每年冬天大雪,京城依旧是那琉璃仙境的美景。

  偌大一座山河破碎风飘絮的桐叶洲,如此幸运事,大泉独一份。

  陈平安落座后,双手手心轻轻搓捻,这才伸出一手,轻轻握住老人的一只干枯手掌。

  搓手让掌心暖和几分,一位止境武夫,其实无需如此多余动作,就能够掌细微控双手的温度。

  只不过这是陈平安一个下意识的动作。

  片刻之后。

  老人动了动眼皮子,却没有睁开,沙哑道:“来了啊,真的吗?不会是近之那丫头故意糊弄我吧?你到底是谁?”

  “是我,陈平安。”

  陈平安身体前倾,双手抓住姚老将军的那只手,弯腰轻声道:“这么多年过去了,我还是会一直想着当年与姚爷爷一起走在埋河水边,碰到偶尔做那捞尸营生的老庄稼汉,老人说他儿子捞了不该捞的人,所以没过几天,他儿子很快就人没了,老人最后说了一句,‘该拦着的’。我一直想不明白,老人到底是因为时间过去太久了,与我们这些外人说起这件事,才不那么伤心,还是有什么其他的理由,说服了老人,让老人不用那么伤心。还是说老百姓过日子,有些撕心裂肺的伤心事,摔落在世道的坑洼里,人跌到了,还得爬起来继续往前走,伤心事掉下去就起不来了,甚至人熬过去,就是事过去了。”

  按照陈平安家乡小镇的习俗,与上了岁数又无病无灾的老人言语,其实反而不用忌讳生死之说了。

  老人喃喃道:“果然是小平安来了啊,不是你,说不出这些旧事,不是你,不会想这些。”

  陈平安轻声道:“让姚爷爷好等,不过我能走到这里,说句心里话,其实也不算很容易。有些事情来了,不会等我做好准备,好像不打个商量就劈头盖脸冲到了眼前,让人只能受着。同时有些事情要走,又怎么拦也拦不住,一样只能让人熬着,都没法跟人说什么好,不说心里憋屈,多说了矫情,所以就想找个长辈,诉几句苦,这不我就从金璜府那边赶来见姚爷爷了,一定要多听几句啊。当年一门心思想着赶路,走得急,这次可以不着急回家。”

  老人竭力睁开眼睛,视线模糊,依稀可见一个不再是少年的男子,依旧头别玉簪,咳嗽几声后,老人脸上竟然多出几分神采,“对喽,真佛只说平常话,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陈平安,只不过又长大了不少,年纪小的时候,吃了苦,要么使劲嚷嚷,恨不得天底下所有人都听见,要么喜欢什么都憋在肚里,总觉得再过几天,多过几年,就都不是事了,其实哪里有这样的好事,现在晓得人生在世不称意了吧?”

  陈平安点点头。

  老人抬起一手,轻轻拍了拍年轻人的手背,“姚家如今有些难处,不是世道好坏如何,而是道理如何,才比较让人为难。我的,近之的,都是心结。你来不来,如今是不是很能解决麻烦,都没关系。比如换条路,让姚镇这个已经很老不死的家伙,变得更老不死,当个山水神祇什么的,是做得到的,只是不能做。小平安?”

  陈平安点头道:“能理解。”

  大泉能够扶植起金璜府山君郑素,以及松针湖水神柳幼蓉。郑素神位仅次于大泉五岳,柳幼蓉也是二等江水正神,神位仅次于碧游宫埋河水神。这就是所谓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。

  而这个人,当然就是姚近之,大泉女帝。

  那么让功勋足够服众、人心所归的姚老将军,别说是什么京城城隍,就算成为一尊大泉姚氏的五岳山君都不难。

  只是在这浩然天下,女子称帝不是没有,但是屈指可数,而且往往国祚不长久。

  乱世当中,谁坐龙椅穿龙袍是担当,能够坐稳龙椅更是本事。但是太平盛世一来,一个女子称帝登基,岂会顺遂。

  大泉刘氏除了上任皇帝失了人心,其实大泉立国两百多年,其余历代皇帝都算明君,几乎没有一位昏君,这就意味着刘氏无论是在庙堂和山上,还是在江湖和民间,依旧还是大泉的国姓。

  所以姚老将军的选择,要不要成为坐镇一方的山水神灵,其实就是老人心中,要不要将大泉国姓改“刘”为“姚”的一个选择。显然老人内心是希望将大泉归还刘氏的。而在这件事上,极有可能,老将军姚镇与孙女,当今皇帝陛下姚近之,会产生某种分歧,甚至可以说老将军的想法,会与整个姚氏、尤其是最年轻一辈子弟的希冀,背道而驰。

  姚仙之不知道自己应该是高兴,还是该伤心。

  爷爷今天精气神很好,出奇的好,以至于有力气有心气,说了许多话,比以前半年加在一起都要多了。

  陈平安突然转头与姚仙之说道:“去喊你姐姐过来,两个姐姐都来。”

  姚仙之面有苦色,“皇帝陛下如今不在蜃景城,去了南境边关的姚家旧府。”

  陈平安愣在当场。

  老人在陈平安的搀扶下,缓缓坐起身后,竟然有些笑意,打趣道:“是不是也没跟你打个商量啊,对喽,这就是人生。”

  只是坐起身,就已经让老将军神色疲惫,只能手指微动,就当是摆手示意陈平安不要多想了,“后事早就交待好了。姚家子弟,都是见惯了生死的,谁不用太过矫情。年纪轻轻就战死沙场的,茫茫多,没道理一个活到我这岁数的,要走了,反而乌压压挤了一大屋子,乱糟糟的,到时候哭了我嫌吵,不哭好像不孝顺,像什么话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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