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金丹剑修抱拳朗声道:“金甲洲剑修高云树,谢过剑仙前辈相救!”
寂然无声,并无回应。
高云树只当是那位剑仙高人不喜客套,厌烦这些繁文缛节,便愈发钦佩了。
心想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剑仙,既然会乘坐这条乌孙栏渡船,就肯定是自家金甲洲的前辈了。
陈平安关了窗户,继续在屋内走桩练拳。
彩衣渡船那边有一位年轻女修,送来几壶上好的仙家酒酿,她敲门的时候,神色古怪。
她显然想不明白,为何供奉黄麟会对这个贪生怕死的桐叶洲修士,如此礼待。
陈平安与她道了一声谢,没有客气,收下了酒水,然后好奇问道:“敢问姑娘,一壶酒水,市价如何?”
管事黄麟应该有所察觉,只是不道破罢了。
那女修似乎给气得不轻,挤出一个笑脸,反问道:“客人你觉得彩衣渡船会买自家酒水吗?”
陈平安将那几壶仙家酒酿放在桌上,与先前所买酒水不一样,这几壶,贴有乌孙栏秘制彩笺,若是撕下来转卖他人,估摸着比酒酿本身更值钱。
陈平安走桩完毕,脚步极轻,出拳极慢,已经不知不觉过去了一天一夜,陈平安睁眼后,以心声与两拨孩子言语,然后去打开门,很快九个孩子就陆陆续续赶来这间屋子。
虞青章手里拿了本书。
贺乡亭与虞青章并肩而立。
孙春王好像比较不合群,所站位置,离着所有人都有些微妙距离。
这三个孩子,至今还没有在陈平安这边说过一句话,私底下也沉默寡言。
陈平安大致猜得出些缘由,也不愿去刨根问底。
一座剑气长城,不是人人都对隐官心怀好感,而且各有各的道理。
陈平安说道:“你们各有剑道传承,我只是名义上的护道人,没有什么师徒名分,但是我在避暑行宫,翻阅过不少剑术秘传,可以帮你们查漏补缺,所以你们以后练剑有疑惑,都可以问我。”
陈平安眼角余光发现其中两个孩子,听到这番言语的时候,尤其是听到“避暑行宫”一语,眉眼间就有些阴霾。陈平安也只当不知,假装毫无察觉。
何辜小声问道:“曹师傅,先前路过海市蜃楼,那道凌厉至极的剑光,是不是?对不对?”
何辜。个子最高,腰间别有一把锻炼极佳的短剑“读书婢”,应该不是剑坊锻造之物,而是家传或是师传。而且为何辜传下此剑之人,对浩然天下的怨气,肯定不小。
于斜回难得说句好话,“惊心动魄,荡气回肠。”
陈平安直截了当说道:“不是。”
又是墨箓又是神将的,不敢冒认。
姚小妍有些惋惜。
陈平安说道:“到了桐叶洲,登岸后,如果有我觉得比较棘手的意外,你们务必立即进入小洞天,不要有任何犹豫。”
程朝露突然怯生生问道:“我能跟曹师傅学拳吗?保证不会耽误练剑!”
双手负后的白玄翻了个白眼,小声嘀咕道:“真是小狗腿。曹师傅会什么,就屁颠屁颠跟着学什么。”
这孩子在白玉簪子小洞天的时候,喜欢与人自称小小隐官。
隐官陈平安。小隐官陈李。那么他就只好是小小隐官了。
只是出来后,见着了真隐官,白玄反而不提这茬。
陈平安对那小胖子程朝露笑着点头,“当然可以。拳理剑理两相通,练拳与练剑,当然是有界线的,却不是山与远山、永远不相见的那种,而是高山与远水的关系,只要两理一通,就是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,反而能够相互裨益,愈发砥砺皮囊与魂魄。”
说到这里,陈平安停下话头,对其他人说道:“都回去练剑就是了,有想听拳法闲话的,可以留下。”
结果只有程朝露留下了。
陈平安让小胖子坐下,点燃桌上一盏灯火,程朝露小声道:“曹师傅,其实贺乡亭比我更想练拳,只是他抹不开面子……”
陈平安摆摆手,不让程朝露多说此事,继续先前自己的话语,“出拳递向天地,是往外走,温养拳意在身,是往内走,两者缺一不可。”
一个小姑娘脚步匆匆,去而复还,轻轻敲门,程朝露赶紧跑去开门,是那纳兰玉牒,她一手肘撞开小胖子,由她来关了门,这才落座一旁,再次取出了笔纸,正襟危坐,眼神示意隐官大人可以继续言语了。陈平安笑道:“方寸物很珍贵,最好携带在身。”
小姑娘立即抄录在纸上。
陈平安有些无奈,也不去管她,说道:“如果练拳只练筋骨血肉,不去炼神意温养体魄,就是只会剐掉一个人精气神的下乘路数,境界越高,出拳越重,每次都会伤及武夫的魂魄精元,很容易落下病根,积攒隐患一多,次次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数,如何能够长久?尤其是动辄伤敌毙命的凶狠拳路,武夫一旦不得其法,就好似招邪上身,神仙难救了,学拳杀人,到最后莫名其妙就把自己打死了。”
“所以在我家乡,又有‘传徒先传药,无方非亲传’,以及‘穷学武富练武,一人习武耗去三代财’的两个说话,都是山下江湖流传很广的老话,当然是有道理的。”
“程朝露,你要是真想学拳,没有问题,不过要从走桩、立桩学起,比较枯燥乏味,如果哪天觉得练拳没劲,也不用为难,担心会被我训斥,专心练剑即可。”
程朝露听得两眼放光,满脸涨红,激动万分道:“曹师傅,我肯定会好好练拳的,只要有曹师傅一小半的拳法能耐,就心满意足了。”
纳兰玉牒摇摇头,自言自语道:“难。”
陈平安笑道:“如。”
小姑娘很聪慧,立即跟上一个字,“登。”
小胖子哀叹一声,“天。”
陈平安忍不住笑了起来。
随后一路无事,风平浪静,彩衣渡船从海上掠过了陆地上的千重水万重山,只是哪怕从渡船俯瞰许久,人间依旧炊烟寥寥,唯有青山未老,绿水长流,飞鸟与白云共留客。
最终在一个夜幕中,渡船落在了桐叶洲最南端,那座从废墟中重建的仙家渡口所在,曾是一个破碎王朝的旧渝州地界。
故国旧山河,城春草木深。
先贤古语有云,思君不见君,下渝州。
陈平安从窗口坐回桌旁,怔怔看着桌上那盏灯火。
俗子无长生,三万六千日,夜夜当秉烛。
一阵敲门声响起,门外小姑娘有些雀跃,说曹师傅,咱们到了,可以下船喽。
陈平安应了一声,站起身,由着那盏灯火继续亮着,抬起手,施展术法,将一顶斗笠戴在头上。
开了门,带着孩子们走下渡船,回头望去,黄麟似乎就等他这一回望,立即笑着抱拳相送,陈平安转身,抱拳还礼。
走出一段路后,陈平安突然蹲下身,伸手抵住地面,然后轻轻抓起一把土壤,收入袖中,会带回家乡。
第七百四十八章 山水有重逢
在陈平安蹲着发呆的时候,唯一一个拥有方寸物的纳兰玉牒,取出了一部名为《山海补志》的神仙书,早年家族托人购自倒悬山,小姑娘动作极快,噼里啪啦就给翻到了桐叶篇,神仙书上,一张书页,能够记录十数幅山水画卷和数千个细微文字,不曾修行的凡俗夫子,眼力不济,看不清文字内容。
陈平安当年囊中羞涩,只买了一部《山海志》,没舍得买这更加大部头、记录山川形胜更加繁琐详实的《补志》。小姑娘开始为其他人解释这处渝州仙家渡口的由来,小姑娘话语刚起了个头,突然想起自己亲笔抄录的那句“提醒”,赶紧将书籍丢回方寸物,拍拍手,蹲在陈平安身边,学那曹师傅伸手抵住泥土,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。
陈平安回过神,笑道:“这次没关系,下次再注意就是了。”
小错早犯早知道,长辈早说孩子早记住。
陈平安起身说道:“玉牒,我帮你遮掩一下,继续翻书看,帮我们解释解释,其实我也不晓得这座渡口的历史典故。可以的话,你用桐叶洲雅言。”
“曹师傅会不知道?是考校我雅言说得流不流畅,对吧?一定是这样的。”
纳兰玉牒这才重新取出《补志》,用字正腔圆的桐叶洲雅言,阅读书上文字。渝州是大盈王朝最南方地界,旧大盈王朝,三十余州所辖两百余府,皆有府志。其中以渝州府志最为神仙怪异,上有仙人迹六处,下有龙窟水府九座,旧有观庙神祠六十余。众人脚下这座渡口,名为驱山渡,传闻王朝历史上的第一位国师,渔夫出身,拥有一件至宝,金铎,摇晃无声,却会地动山摇,国师兵解仙逝之前,专门将金铎封禁,沉入水中,大盈柳氏的末代皇帝,在北地边关战场上接连大败,就异想天开,“另辟蹊径,开疆拓土”,下令数百炼师搜寻江河峡谷,最终破开一处禁制森严的隐蔽水府,寻得金铎,成功驱山入海,填海为陆,成为大盈历史上拓边武功、仅次于开国皇帝之人……孩子们听到这些王朝旧事,没什么感觉,只当个小有趣味的山水故事去听,而陈平安则是听得感慨良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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