按照约定,什么时候陈平安被挨上一拳,就算这些孩子出师了,可以各自回家一趟。
有孩子被陈平安按住肩膀,轻轻一推,撞在后来者身上,两人一起倒飞出去。
一个近身陈平安的孩子被五指抓住脸庞,手腕一拧,立即双脚悬空,被横飞出去。
“形随意走,气走丹田,意贯全身,我辈武夫,顶天立地,拳出快如飞剑,拳意不输剑仙。”
陈平安缓缓而行,闲庭信步,一拳打在一个孩子的脖颈上,打得对方脑袋一歪,陈平安变拳作掌,手心朝下,手背拍在那个孩子的肩头,后者踉跄跌倒在地,轻轻抬脚,拳意寸劲从布鞋脚底下透出,将那慌乱中仍要递出歪斜一拳的孩子,一脚踢飞,同时挡住另一个孩子的出拳,后者两脚一线,劈拳而至。
“刚劲猛烈,无坚不摧,要思拳停。拳意化用,细密如针,当思拳进。”
陈平安挪步侧身,一拳打在那个孩子的后脑勺上,孩子直接扑倒在地,砸在演武场地面上,鼻血直流。
一个孩子几次转换轨迹,后肘前叠,手掌翻转极快,配合六步走桩,近身陈平安极快,拳法已经小有气势。
仍是被陈平安以肘对肘,以掌对掌,一连串眼花缭乱的拆招,将孩子刚好推回原地。
姜匀鬼祟一脚踢向陈平安,结果被以陈平安率先一脚踹在胸口,躺在地上后,姜匀正要大骂陈平安个子高占便宜,不曾想看到那个年轻隐官是身体后仰踹出的一脚,姜匀一抹嘴角血迹,一掌拍地,翻转起身。
所有近身出拳的孩子,都被陈平安随意打退,一个被陈平安一记顶心肘打得满地打滚,一个被陈平安以肩撞飞,起身的时候只觉得大半个身子都散架了,仍是咬牙起身,一般而言,出拳难免慢上一线,但是不光是他们,所有在此习武的孩子,连同姜匀在内,都牢记年轻隐官的一个说法,武夫体魄受了点伤,就要伤及自身拳意,那就是自己求死,能够受伤出拳更快,才是入了门的武夫。
元造化脚起如箭矢。
有孩子大抡大臂,独自一人,愤然出拳。
也有相熟的几个孩子,相互配合,只求有人一拳落在陈平安身上。
一个个孩子近身又被打退,受伤都不重,但绝对不会好受。
陈平安始终缓缓而行,“只要拳意不活,就算你们在拳法里可以忘生死,还是个死。”
陈平安双膝微蹲,双手骤停于一个高高跃起的孩子下颌,轻轻一托,后者直接倒飞出去十数丈,“拳从低处起,再好的拳招腿法,立都不稳,何谈离地。”
一炷香后,大多数孩子都躺在地上,只有极少数能够坐在地上,站着的,一个都没有。
陈平安站在原地,说道:“继续。拳脚可慢,意要更重。不然我就不客气了。”
孩子们几乎同时摇晃起身。
廊道那边,阿良与老妪一坐一立观看陈平安教拳。
阿良轻声笑道:“拳法实在,不难,实在又好看,就很难了,这以后要是到了浩然天下,一旦出拳,那就处处是百花丛中了。”
老妪微笑道:“姑爷的拳法,确实出彩得很。姑爷的出拳与姑爷的相貌,相得益彰。惹来姑娘喜欢,也属正常,反正姑爷不会搭理,姑爷的为人,更让人放心。”
阿良笑道:“这小子就没点缺点?”
老妪想了想,摇摇头。
阿良看着那些孩子,感慨道:“肩头挑担,吃力而已。心头挑担,什么是个尽头啊?”
老妪深以为然,轻声道:“姑爷就这一点不太好。”
又一炷香过后,孩子们这次全部躺在地上了。
有个眼尖的孩子趴在地上,刚好瞥见了廊道那边的阿良,猜出了对方身份,很快就一个个呲牙咧嘴地窃窃私语起来。
陈平安转头笑道:“阿良,接下来你来教拳吧?”
阿良跃跃欲试。
我的拳法还是很可以的。
一手撑在栏杆上,飘然站定,深呼吸一口气,双肩一晃,呼喝一声,然后直线向前,在廊道和演武场之间,打了一通自认行云流水的拳法,脚法也顺便显摆了。
姜匀蹦跳起身,难得满脸认真神色,说道:“陈平安,我们继续,你来教拳就行了。”
其他孩子也都纷纷点头。
阿良站在原地,揉着下巴,不应该啊。
我这拳法,又好看又结实,道老二都吃过大苦头的。
郭竹酒轻声安慰道:“阿良前辈你反正剑法那么高了,拳法不如我师父,不用羞愧。”
阿良问道:“你们是看出我拳法不高?”
郭竹酒使劲摇头如拨浪鼓。
阿良又试探性问道:“是打得不好看?”
郭竹酒哀叹一声,“阿良前辈,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?”
阿良说道:“假话!”
郭竹酒立即神采飞扬,阿良前辈这么聊天就得劲了,还不伤感情,不用挨师父的板栗,所以双手都竖起大拇指,大声称赞道:“前辈的拳法,可了不得,了不得啊,与前辈相貌一般好看!”
阿良根本不在意,还是好听的话,便笑问道:“竹酒啊,想不想学剑法?阿良叔叔不是吹牛,拳法兴许不如你师父打得好看,可这剑术,啧啧啧。”
郭竹酒摇头道:“不学。”
阿良问道:“为什么?”
小姑娘在原地踏步,肩头一晃一晃,小竹箱一颠一颠,“我的师父,只有一个啊。”
第六百六十七章 簪子
演武场上,孩子们再次悉数趴在地上,个个鼻青脸肿,学武之初的打熬筋骨,肯定不会舒坦。该吃苦的时候享福,该享福的时候就要吃苦了。
既然生在了剑气长城,进了这座躲寒行宫,学了拳习了武,就得适应吃苦一事,学得一技之长。
天底下不是所有吃苦之事,都能苦尽甘来的。纯粹武夫的那颗武胆,就只能是从苦胆之中熬出真滋味。
一袭青衫长袍的隐官大人,依旧气定神闲,说道:“休歇两炷香。”
陈平安盘腿而坐,双手叠放,掌心朝上,开始闭目养神。所有孩子都挣扎着起身,围成一圈,坐姿与年轻隐官如出一辙,闭上眼睛,缓缓调整呼吸。
陈平安睁开眼睛,评点每个人的出拳,好坏优劣都说,不会因为姜匀出身太象街豪阀,武学根骨最重,就格外青睐,哪一拳递出得疲了,就骂。不会因为铜钱巷张磐的先天体魄最孱弱,学拳最慢,就对张磐冷落半点,哪一拳打得好了,就称赞。更不会因为玉笏街的孙蕖和假小子是小姑娘,出拳就故意轻了力道。
总而言之,陈平安要让所有孩子牢牢记住一个道理,拳在当下,纯粹武夫,必须先与己为敌。
学拳先做人,传道授业之人,无论有无师父先生之名,一样需要先教人,教人不是空讲道理,哪怕是一个乡野学塾的教书匠,可能与富家翁低头哈腰的一句谄媚话,对贫寒孩子的某个斜眼、冷笑,然后被孩子们默默看在眼中,记在心里,结果就打杀了书上的千百句圣贤教诲。
书里书外都有道理,人人皆是夫子先生。
陈平安不再言语。
按照规矩,就该轮到孩子们提问。
暮蒙巷那个叫许恭的孩子率先问道:“陈先生,拳走一线,肯定最快,如果说练习走桩立桩,是为了坚韧筋骨,淬炼体魄,可是为何还会有那么多的拳招?”
陈平安抬起一手,一拳递出,骤然出拳,骤然悬停,“许恭,你的意思是说拳走直线,最快触敌,对不对?”
许恭有些怀疑自己了。
姜匀笑呵呵道:“一拳就倒。”
剑气长城谁不知道年轻隐官最“怜香惜玉”,不然能有一拳就倒二掌柜的绰号?
至于为何对蛮荒天下的流白就那么辣手摧花,一定是那女子剑修不如郁狷夫长得好看。
不过姜匀突然想起郁狷夫被按住脑袋撞墙的那一幕,哀叹一声,觉得自己可能是冤枉二掌柜了。
许恭神色慌张,他可没有这个意思,打死都不敢对陈先生有半点不敬,不敢,更不愿意。
在许恭心目中,陈先生的形象,神人一般,毫无瑕疵。孩子私底下与两个好朋友闲聊,都仰慕得一塌糊涂。所以先前郭竹酒在那边说书,就数他们三个最坚信不疑。
出身暮蒙巷的许恭,自知自己不是姜匀这样的大族子弟,既然没有姜匀那样的天赋和身世,所以他与张磐、唐趣三个好朋友,经常晚上偷偷练习走桩立桩,往往可以碰到那个假小子元造化。只是过犹不及,这些家伙一味苦练,差点伤了体魄元气。
陈平安始终保持那个出拳姿势,再抬起左手,以出拳右臂作为一条道路,指指点点,从右手拳头起始,手腕,小臂,肩头,再到背脊,腰膂,将一处处窍穴点明,详细解释了这直线一拳递出的纯粹真气流转“道路”,每一条筋、每一块骨头、每一块肌肉的细微变化,全无遗漏,与孩子们娓娓道来,在这期间,再配合拳掌变化,将后肘前叠、顶心肘、肩撞在内的所有招式,各自拆解,阐述其中玄妙,如何发力,为何发力,都有一番深入浅出的详实解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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