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概正因为如此,壁画才未褪色,不然老舟子得陪着神女一起尴尬到无地自容。
漫长的等待,好不容易选中了一位生死相随的侍奉之人,结果人家没半点眼力劲儿,没通过那点芝麻大小的考验不说,还直接脚底抹油,跑路了。
如果壁画城那边再变成了白描画卷,岂不是要害得这位天官神女好似无家可归?这跟摇曳河中那些游来荡去的溺死鬼、骸骨滩鬼蜮谷那么多徘徊阴灵,有什么两样?
至于这八位神女的真正根脚,老舟子即便是此地河神,依旧毫不知情。
不出意外,披麻宗修士也知之甚少,极有可能硕果仅存的三位高龄老祖,只是知道个一鳞半爪。
最奇怪的地方,在于当年那位春官神女,与老舟子有过那场推诚布公的秘密会晤,坦言她们自己也没有了记忆,不知沉睡了多久,直到披麻宗修士开辟洞府,牵动阵法,她们这才醒过来,八幅壁画,看似在壁画城各据一方,实则连为一体,按照当时修士的说法,就是一座破碎秘境,她们也曾凭借里边的山水建筑、花草古木、书籍等遗物进行推演,试图顺藤摸瓜,查清楚自己的身世,可惜始终如有天堑横亘,迷雾重重,无法破解。
临近河神祠庙,老舟子忍不住喟叹一声。
站在渡船另一边的神女也幽幽叹息,尤为缠绵悱恻,仿佛是一种人间不曾有的天籁。
老舟子忍不住有些埋怨那个年轻后生,到底是咋想的,先前暗中观察,是脑瓜子挺灵光一人,也重规矩,不像是个小气的,为何福缘临头,就开始犯浑?真是命里不该有、到手也抓不住?可也不对啊,能够让神女青眼相加,万金之躯,离开画卷,本身就说明了许多。
这位神女转头看了一眼,“那个先前站在河畔的男子修士,不是披麻宗三位老祖之一吧?”
老舟子摇摇头,“山上三位老祖我都认得,哪怕下山露面,都不是喜好摆弄障眼法的豪迈人物。”
神女想了想,“观其气度,倒是记起早年有位姐妹看中过一人,是个年纪轻轻的外乡金丹修士,差点让她动了心,只是秉性实在太无情了些,跟在他身边,不吃苦不受气,就是会无趣。”
老舟子愣了一下,问了大致时间。
得到答案后,老舟子有些头疼,自言自语道:“不会是那个姓姜的色胚吧,那可是个坏到流脓的坏种。”
不曾想神女点头道:“好像确实姓姜。当时年轻人口气颇大,说终有一日,便是神仙姐姐们一位都瞧不上他,也要不管是在家,还是不在家的,他都要将八幅画全部取走,好好供奉起来,他好每天对着画卷吃饭饮酒。不过此人言语轻佻,心境却是不俗。”
老舟子疑惑道:“这家伙当年可是个处处留情的风流种,怎的就无情无趣了?”
神女摇头道:“我们的观人之法,直指心性,不说与修士大不相同,与你们山水神祇似乎也不太一样,这是我们一门与生俱来的神通,我们其实也不觉得全是好事,一眼望去,尽是些浑浊心湖,龌龊念头,或是爬满蛇蝎的洞窟,或人首妖身的妖媚之物扎堆缠绕,诸多丑陋画面,不堪入目。所以我们经常都会故意沉睡,眼不见心不烦,如此一来,若是哪天骤然醒来,大致便知机缘已至,才会开眼望去。”
老舟子赞叹道:“大千世界,神异非凡。”
这位骑鹿神女猛然转头望向壁画城那边,眯起一双眼眸,神色冷峻,“这厮胆敢擅闯府邸!”
老舟子面无表情。
心想不用猜了,肯定是那恶名狼藉的姜尚真。
————
壁画城那边,一大片山上秘制的灯笼骤然熄灭,本该灯火长明、百年才需一换的灯笼出了问题,自然而然引起恐慌,一旦大修士在此倾力交手,能够伤及披麻宗山水阵法的根本,那么壁画城一塌,后果不堪设想,故而几位负责看管三幅壁画的披麻宗祖师堂嫡传修士,纷纷御风凌空,望向那片骚动混乱的,试图找出罪魁祸首,一旦被认定是有修士毁坏壁画城,伺机盗画,他们有权将其就地正法,先斩后奏。
其中一堵墙壁神女图附近,在披麻宗看守修士分心远眺之际,有一缕青烟先是攀附墙壁,如灵蛇游走,然后瞬间窜入壁画当中,不知用了什么手段,直接破开壁画本身的仙术禁制,一闪而逝,如雨滴入湖,动静细微,可仍是让附近那位披麻宗地仙修士皱了皱眉头,转头望去,没能看出端倪,犹不放心,与那位壁画神女告罪一声,御风行走,来到壁画一丈之外,运转披麻宗独有的神通,一双眼眸呈现出淡金色,视线巡视整幅壁画,以免错过任何蛛丝马迹,可反复查看两遍,到最后也没能发现异常。
眼前这幅壁画城仅剩三份福缘之一的古老壁画,是八幅天庭女官图中极为重要的一幅,在披麻宗秘档中,画中所绘神女,骑乘七彩鹿,背负一把剑身一侧篆文为“快哉风”的木剑,地位尊崇,排在第二,但是重要性,犹在那幅俗称“仙杖”、实则被披麻宗命名为“斩勘”的神女之上,所以披麻宗才会让一位有望跻身上五境的金丹地仙,在此监管。
中年修士没能找到答案,但仍是不敢掉以轻心,犹豫了一下,他望向壁画城中“掣电”神女图那边的店铺,以心湖涟漪之声告诉那个少年,让他立即返回披麻宗祖山,告诉祖师堂骑鹿神女这边有点异样,务必请一位老祖亲自来此督查。
那少年虽然先前下山帮着青梅竹马的少女做生意,很不开窍,可是遇到大事,心境极稳,与少女告辞一声,走出店铺后,神色肃穆,双指掐诀,轻轻跺脚,立即有一位披麻宗辖境内的土地破土而出,竟是位娉娉袅袅的豆蔻少女,只见她双臂高抬,托有一把剑气凛然的无鞘古剑,不过从离开披麻宗地底深处的山根地宫,到托剑现身,毕恭毕敬将那把必须常年在地下磨剑的古剑递出去,这位模样俏丽的“土地婆”都施展了障眼法,地仙之下,无人可见。
少年道了一声谢,双指并拢,轻轻一抹,古剑颤鸣,破空而去,少年踩在剑上,剑尖直指壁画城顶部,竟是近乎笔直一线冲去,被山水阵法加持的厚重土层,竟是毫不阻滞少年御剑,一人一剑,冲霄而起,一鼓作气破开了那座如同一条披麻宗祖山“白玉腰带”云海,飞速前往祖师堂。
中年修士落回地面,抚须而笑,这个小师侄虽然与自己不在祖师堂同支,但是宗门上下,谁都器重和喜欢。
披麻宗死板规矩多,例如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人,其余修士,必须在半山腰处的挂剑亭那边,开始徒步登山,任你天快塌下来了,也要乖乖走路。而这位自幼便得到那把半仙兵秘密认主的少年,就是例外之一。中年修士不是不可以飞剑传讯回祖师堂,但是这里边,内幕重重,哪怕是少年自己都浑然不觉,这亦是山上修道的玄妙之处,“知之为不知”,旁人点破了,自己看似知道了,原本可能到手的机缘也就跑了。
所以最好还是让少年去禀报此事,让其多承担一些因果,未必肯定成事,但最少不是坏事。
披麻宗虽然度量极大,不介意外人取走八幅神女图的福缘,可少年是披麻宗开山立宗以来,最有希望靠自己抓住一份壁画城的大道机缘,当年披麻宗打造山水大阵之际,破土动工,出动了数以百计的开山傀儡力士,还有十数条搬山猿、撵山狗,几乎将壁画城再往下十数里,翻了个底朝天,以及那么多在披麻宗祖谱上留名的大修士,都未能成功找到那把开山鼻祖遗留下来的古剑,而这把半仙兵,相传又与那位骑鹿神女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,所以披麻宗对于这幅壁画机缘,是要争上一争的,天予不取反受其咎。
少年在那云海之上,御剑直去祖师堂。
披麻宗三位祖师爷,一位老祖闭关,一位驻扎在鬼蜮谷,继续开疆拓土。
唯一一位负责坐镇山头的老祖站在祖师堂门口,笑问道:“兰溪,这么火急火燎,是壁画城出了纰漏?”
持剑少年便将金丹师兄的说辞重复了一遍。
老祖师皱了皱眉头,“是那幅骑鹿神女图?”
少年点点头。
老祖师一把抓起少年肩头,山河缩地,转瞬间来到壁画城,先将少年送往店铺,然后独自来到那幅画卷之下,老者神色凝重。
中年金丹修士这才意识到事态严重,超乎想象。
老祖师冷笑道:“好家伙,能够无声无息破开两家的双重禁制,闯入秘境。”
中年修士脸色微变。
老人挥挥手,“小心是那调虎离山之计,你去兰溪那边护着,也不用太紧张,终究是自家地盘。我得再回一趟祖师堂,按照规矩,烧香敲门。”
中年修士点点头,去往店铺那边。
店铺那边。
少女悄悄问道:“咋回事?”
少年笑道:“跑了趟祖师堂。”
中年修士走入店铺,少年疑惑道:“杨师兄你怎么来了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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