崔瀺微笑道:“书简湖棋局开始之前,我就与自己有个约定,只要你赢了,我就跟你说这些,算是与你和齐静春一起做个了断。”
陈平安问道:“赢了?你是在说笑话吗?”
崔瀺点头道:“就是个笑话。”
崔瀺一震衣袖,山河版图瞬间消失散尽,冷笑道:“你,齐静春,阿良,老秀才,还有将来的陈清都,陈淳安,你们做的事情,在那么多沾沾自喜的聪明人眼中,难道不都是一个个笑话吗?”
崔瀺转过头,望向这个青衫玉簪养剑葫的年轻人,剑客,游侠,读书人?
崔瀺伸出手指,指了指自己的脑袋,说道:“书简湖棋局已经结束,但人生不是什么棋局,无法局局新,好的坏的,其实都还在你这里。按照你当下的心境脉络,再这么走下去,成就未必就低了,可你注定会让一些人失望,但也会让某些人高兴,而失望和高兴的双方,同样无关善恶,不过我确定,你一定不愿意知道那个答案,不想知道双方各自是谁。”
陈平安看着这位大骊国师。
确实与少年崔东山,很相似,却的的确确已经是两个人了。
崔瀺笑道:“连你陈平安都像是个道德圣人了,这世道真是妙,说实话,我倒是有些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了,天下兴亡,关我屁事?”
崔瀺似乎有感而发,终于说了两句无关大局的自家言语。
“豪门府邸,百尺高楼,撑得起一轮月色,市井坊间,挑水归家,也带得回两盏明月。”
“自古饮者最难醉。”
陈平安重新坐在台阶上,摘下养剑葫,却几次抬手,都没有喝酒。
崔瀺说道:“在你心中,齐静春作为读书人,阿良作为剑客,好似日月在天,给你指路,可以帮着你昼夜赶路。现在我告诉了你这些,齐静春的下场如何,你已经知道了,阿良的出剑,畅快不畅快,你也清楚了,那么问题来了,陈平安,你真的有想好以后该怎么走了吗?”
陈平安沉默不语。
崔瀺便走了。
因为答案如何,崔瀺其实并不感兴趣。
陈平安后仰躺下,将养剑葫放在身边,闭上眼睛。
没来由想起刻在倒悬山黄粱酒馆墙壁上的那句话,字迹歪扭,蚯蚓爬爬。
是阿良写给齐先生的。
江湖没什么好的,也就酒还行。
陈平安猛然间睁开眼睛,站起身,心中默念。
一条金色长线从落魄山竹楼处掠出,来到山巅,被陈平安握在手心,剑尖向下,轻轻挑起养剑葫,最终伸臂持剑向前,微笑道:“有酒就行,够够的了。”
陈平安持剑下山,连连喝酒,放开了喝之后,是真醉了,身形踉跄,路过朱敛他们宅子那边的时候,刚好看到了正在月色下练拳的岑鸳机。
她发现他一身酒气后,眼神畏缩,又停下了拳桩,断了拳意。
陈平安一笑而过,摇摇晃晃走远之后,脚步不停,在山林小路,转头道:“岑鸳机,你的拳,真不行。”
岑鸳机闭上一只眼睛,伸出手指,似乎想要说话。
砰然一声。
陈平安应声倒地。
岑鸳机心中哀叹一声,装什么高手说什么大话啊。
只见那位年轻山主,连忙捡起剑仙和养剑葫,脚步快了许多。
瞅瞅,先前分明是装醉来着。
岑鸳机转头看了眼朱老神仙的宅子,愤愤不平,摊上这么个没轻没重的山主,真是误上贼船了。
在崖畔那边,陈平安趴在石桌上,滚烫脸颊贴着微凉桌面,就那么遥望远方。
眨了眨眼睛,晃了晃脑袋,总觉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。
在龙泉郡,还有人胆敢这么急哄哄御风远游?
极远处,一抹白虹挂空,声势惊人,想必已经惊动很多山头修士了。
陈平安闭上眼睛,不去管了。
在落魄山还怕什么。
就这么昏睡过去。
这一晚,有一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,鬼迷心窍地就为了见先生一面,神通和法宝尽出,匆匆北归,更注定要匆匆南行。
他将已经酣睡的青衫先生,轻轻背起,脚步轻轻,走向竹楼那边,喃喃低语喊了一声,“先生。”
第四百八十章 先生学生,师父弟子
落魄山作为骊珠洞天最为高耸的几座山头之一,本就是赏月的绝佳地点。
一身白衣的崔东山轻轻关上一楼竹门,当俊美皮囊的神仙少年站定,真是归来月色和云白。
崔东山蹑手蹑脚来到二楼,老人崔诚已经走到廊道,月色如水洗栏杆。崔东山喊了声爷爷,老人笑着点头。
爷孙二人,老人负手而立,崔东山趴在栏杆上,两只大袖子挂在栏外。
崔诚不愿与崔瀺多聊什么,倒是这个魂魄对半分出来的“崔东山”,崔诚兴许是更加符合早年记忆的缘故,要更亲近。
崔诚问道:“怎么跑回来了?”
崔东山轻声道:“在外边逛荡来晃荡去,总觉得没啥劲。到了观湖书院地界,想着要跟那些教书匠碰面,鸡同鸭讲,心烦,就偷跑回来了。”
崔诚笑道:“既然做着无愧本心的大事,就要有恒心,不能总想着有趣无趣。”
崔东山用下巴当抹布,来回擦拭着栏杆,“知道啦。”
崔诚问道:“今夜就走?”
崔东山点点头,“正事还是要做的,老王八蛋喜欢较真,愿赌服输,这会儿我既然自己选择向他低头,自然不会耽搁他的千秋大业,勤勤恳恳,老老实实,就当小时候与家塾夫子交课业了。”
崔诚没有多说什么,老人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对他们指手画脚,当年他就是迂腐教训得多,死板道理灌输得多,又喜欢摆架子,小崽子才负气离家,远游他乡,一口气离开了宝瓶洲,去了中土神洲,认了个穷酸老秀才当先生。这些都在老人的意料之外,当初每次崔瀺寄信回家,索要银钱,老人是既恼火,又心疼,堂堂崔氏嫡孙,陋巷求学,能学到多大多好的学问?这也就罢了,既然与家族服软,开口讨要,每个月就这么点银子,好意思开口?能买几本圣贤书?就算一年不吃不喝,凑得齐一套稍稍像样的文房清供吗?当然了,老人是很后来,才知道那个老秀才的学问,高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。
崔诚说道:“方才崔瀺找过陈平安了,应该兜底了。”
崔东山嗯了一声,并不奇怪,崔瀺将他看得透彻,其实崔东山看待崔瀺,一样相差无几,到底曾经是一个人。
崔东山转过头,“不然我晚一些再走?”
崔诚笑道:“你晚走早走,我拦得住?除了小时候把你关在阁楼念书之外,再往后,你哪次听过爷爷的话?”
崔东山说道:“这次就听爷爷的。”
崔诚道:“行吧,回头他要念叨,你就把事情往我身上推。”
崔东山笑逐颜开,娴熟爬上栏杆,翻身飘落在一楼地面,大摇大摆走向朱敛那边的几栋宅子,先去了裴钱院子,发出一串怪声,翻白眼吐舌头,张牙舞爪,把迷迷糊糊醒过来的裴钱吓得一激灵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出黄纸符箓,贴在额头,然后鞋也不穿,手持行山杖就狂奔向窗台那边,闭着眼睛就是一套疯魔剑法,瞎嚷嚷着“快走快走!饶你不死!”
崔东山怒喝道:“敲坏了我家先生的窗户,你赔钱啊!”
裴钱愣在当场,伸出双指,轻轻按了按额头符箓,防止坠落,万一是妖魔鬼怪故意变幻成崔东山的模样,绝对不能掉以轻心,她试探性问道:“我是谁?”
崔东山笑眯眯道:“大师姐呗。”
裴钱如释重负,看来是真的崔东山,屁颠屁颠跑到窗台,踮起脚跟,好奇问道:“你咋又来了?”
崔东山反问道:“你管我?”
裴钱摘下符箓放在袖中,跑去开门,结果一看,崔东山没影了,转了一圈还是没找着,结果一个抬头,就看到一个白衣服的家伙倒挂在屋檐下,吓得裴钱一屁股坐在地上,裴钱眼眶里已经有些泪莹莹,刚要开始放声哭嚎,崔东山就像那大雪天挂在屋檐下的一根冰锥子,给裴钱一行山杖戳断了,崔东山以一个倒栽葱姿势从屋檐滑落,脑袋撞地,咚一声,然后直挺挺摔在地上,看到这一幕,裴钱破涕为笑,满腔委屈一下子烟消云散。
崔东山爬起身,抖着雪白袖子,随口问道:“那个不开眼的贱婢呢?”
裴钱小心翼翼道:“石柔姐姐如今在压岁铺子那边忙生意哩,帮着我一起挣钱,没有功劳也有苦劳,你可不许再欺负她了,不然我就告诉师父。”
崔东山嗤笑道:“告状?你师父是我先生,明摆着跟我更亲近些,我认识先生那会儿,你还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呢。”
裴钱可不愿在这件事上矮他一头,想了想,“师父这次去梳水国那边游历江湖,又给我带了一大堆的礼物,数都数不清,你有吗?就算有,能有我多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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