没想到阵法都发动了,临门一脚这人突然长脑子了。
屏风后传来一声轻缓的笑声。
端坐案边的男人终于起身,高大身影倒映在竹枫相衬的水墨屏风上,迈步而出。
乌令禅循声望去,微微一愣。
天幕幽蓝,仿佛倒映烟雨青山,尘赦一袭靛青长袍,上方绣着乌令禅并不懂的纹样,如同活物般在暗纹中爬行。
最奇特的是他的脸。
尘赦闭着眸,浓密的睫垂着,从眼皮到面颊上方有朱红色的繁琐符纹,像是个封印般困住他的眼,邪嵬诡谲。
乌令禅一时半会缓不过来,只呆呆盯着眼上的符纹看。
倏地。
那符纹宛如活物般,一点朱砂轻轻往下一动。
……像是“看”了他一眼。
乌令禅吓了一跳。
尘赦怎么是个瞎子?年幼时他也这样吗?
不记得了。
尘赦并不像传闻中那般三头六臂凶神恶煞,相反他气度儒雅过了头,长身鹤立,像是哪个名门正派照着古书养出来的谦谦君子。
乌令禅眨了眨眼。
尘赦虽瞎,但不知怎么准确无误朝着乌令禅的方向一伸手,姿态雍容带着贵气:“……,来。”
乌令禅面露迷茫。
尘赦似乎说了一个叠词,他听不太懂,估摸着是“弟弟”。
记忆中好像也有人用相同的姿势、语调唤他。
乌令禅不怕他,也没看到其他长老面露惊惧的阻止,一袭红枫金袖袍翻飞,如同幼时般翩然跑到尘赦身边。
离得近了,乌令禅才发现尘赦好像过分高大。
他已十六岁,在同龄人中已算高挑,可走到尘赦面前却堪堪到其肩膀,得仰着头看他。
尘赦垂头,眸瞳微动,似乎在用无形的东西“看”他,语调带着笑,哄孩子似的。
“还记得我吗?”
乌令禅摇摇头,又犹豫着点点头,掐了两根手指比了比:“就记得一点点。”
“那记得叫我什么吗?”
“记得,阿兄。”
听到这个只有孩子才会叫的称呼,尘赦羽睫微动,好一会才笑起来,伸手轻轻抚摸乌令禅柔软乌黑的发。
“嗯,乖。”
作者有话说:
乌令禅:文盲拯救了我。
第4章 卖乖撒娇啊
尘赦喜怒无常,饶是心思缜密如江争流,也猜不透他的心思。
“将丹咎宫收拾出来,请少君住进去。”
荀谒一怔。
之前不是说随便找个破院子,将人软禁起来省得生事儿吗,怎么一个照面就住丹咎宫了?
周围长老也是脸色一变,纷纷阻止。
“怎能住在丹咎宫?!”
“少君身份尊贵,怎么能住在那……那那地儿!还是跟随江长老住,更方便照料!”
尘赦淡淡道:“丹咎宫本就是少君年幼时的住处,为何不能住?”
众人脸色难看。
自然是因为你,心中没有数吗?
辟寒台离丹咎宫极近,只相隔一条吊桥,将乌令禅放在尘赦眼皮子底下,他们担心这厮一个不顺心就将少君宰了。
尘赦挑眉:“依少君之见呢?”
乌令禅隐约听懂“住”,他也不懂,只好乖乖地说:“全凭阿兄做主。”
“嗯,好。”
煞神的决定无人能改变。
众人如丧考妣,没想到非但没给尘赦使绊子,还赔了个少君。
乌令禅走了两步,似乎记起什么,回头问:“阿兄,我能要,要人,保护我吗?”
听闻魔族凶险,乌令禅毫无修为,玄香太守又被击碎灵体,若想重新凝出器灵,还是要尽快恢复金丹。
恢复修为这段时日,最好寻个修为高深的人相护才能心安。
乌令禅想得认真,没瞧见在场众人脸色各异。
江争流心口重重一跳。
本以为这位乌小少君是个任人揉捏的软柿子,却未曾想也是个有脑子的。
权衡利弊,懂得取舍,舍弃新君之位讨好尘赦;又知晓身处尘赦掌控下极其危险,寻人相护起码不至于死得无声无息。
荀谒冷笑连连。
都进笼子当鸟了,还想和江争流同流合污呢?
尘赦倒是瞧不出什么神情,和颜悦色道:“可以啊,那……想选谁保护?”
江争流正准备站出来。
乌令禅伸手一指:“他。”
江争流一噎。
乌令禅手所指之处,荀谒等着看好戏的神情陡然僵在脸上。
谁?
江争流悄无声息倒吸一口凉气——不知是为乌令禅的愚蠢,还是大胆。
荀谒被气笑了,面目狰狞盯着他,准备等尘君一声令下,他便摘下此人狗头!
等了三息,却听尘赦又笑了一声。
“昆拂魔兽虽多,却不敢来丹咎宫放肆。” 尘君从袖中拿出一枚金铃递给他,红绳坠着微微一晃,叮当作响,语调温柔道,“……若怕,这金铃可抵挡化神一击,拿好。”
荀谒:“……”
荀谒眼珠子差点瞪出来。
乌令禅喜欢一切漂亮的东西,接过来晃了晃,又犹豫着看了一眼荀谒——这人很听话,要是能把他要来就好了。
但尘赦婉拒了,乌令禅也不再强求:“谢谢阿兄。”
尘赦问:“还有什么想要的吗?”
“没有啦。”
“乖孩子,去吧。”
乌令禅捏着铃铛,叮叮当当地跟着江争流跑了。
众人憋着气鱼贯而出,一离开辟寒台,赶紧一拥而上将乌令禅围起来。
乌令禅赶紧抓住金铃,唯恐这些人暗算他。
谁料这些长老满脸怜悯看着他,一言难尽地接连叹气,像是在看一个命不久矣的傻孩子。
等叹了一圈,每个人又拿出一堆法器往乌令禅怀里塞。
“这是璇玑镜,遇到危险时可招来一颗陨星砸下,与敌人同归于尽。”
“……四块玉,若不敌,可斗转星移逃窜万里之外,不过可能得抽你半条命的生机,慎用。”
“乌静衣,穿上可避水火……”
乌令禅懵然地被塞了一堆东西,又在众人压抑的呜咽声中,跟着江争流进去丹咎宫。
……看这架势,还以为他要去的是鬼门关。
***
外面那死动静逐渐消失。
尘赦缓步走回屏风后,指尖漫不经心在古琴上轻轻一抚。
荀谒唯恐尘君乘兴再抚一曲魔音,忙道:“江争流今日拿少君的血统作筏子,恐怕所图不简单,尘君不宜再心慈手软,该速杀之以绝后患。”
“江争流不是蠢人。”尘赦淡淡道,“他知道一个毫无修为的少君根本撼动不了我什么,闹这一出是想拖延时间,让我不那么早得到魔君印。”
荀谒一愣:“他还惦记着枉了茔的魔炁呢?”
枉了茔魔兽数千万,魔炁便是由枉了茔中央的血海而生,随着魔兽一起被天道规则所化的结界封印。
不过近数十年,结界有所松动,三界各地时不时会有虚空缝隙出现,穷凶极恶的魔兽和魔炁一同爬出肆虐为祸人间。
上任魔君重伤闭关后,尘赦暂代魔君之位,用灵力修补缝隙。
可那终归只是权宜之计。
若想彻底稳固结界,唯有真正获得魔君印。
尘赦想彻底封印枉了茔;江争流却想富贵险中求。
今日江争流利用乌令禅的血统之说对尘赦发难,是想拖延尘赦得到魔君印,好抓紧时间能从缝隙中获得更多魔炁。
荀谒蹙眉:“尘君杀了十域长老,还差再杀个江争流吗?”
尘赦勾着琴弦轻轻一松,迸出裂音,他并未回应这话,只冷淡地问:“去查查看,乌……为何突然回魔墟?”
荀谒称是,不过心下生奇。
乌令禅无人保护,要是闹事直接杀了便是,查他不是多此一举?
不过稍稍思忖,荀谒恍然大悟。
“尘君是忌惮少君野心勃勃,会和江争流同流合污?”
尘赦挑眉:“野心勃勃?”
“正是。”荀谒道,“今日初见,他便对属下狠狠使了个下马威,方才殿中也装疯卖傻,这个节骨眼归来,恐怕别有所图。”
尘赦笑起来:“人族那些软弱无能的名门正派养出来的蠢笨小孩,能有多大的野心,高看他了。”
至于别有所图……
尘赦指尖一勾,琴弦砰地一声断裂。
他想瞧瞧这小少君处心积虑的卖乖撒娇,是为了什么。
***
丹咎宫离辟寒台只有一条长廊之隔。
一半是大雪漫天的冬日竹林,另一侧却是彤红张扬的秋日丹枫。
乌令禅被满眼丹红灼了下眼睛,四周陌生又熟悉,好奇地溜达来溜达去。
江争流为他将披风脱下,欲言又止看着这位小少君。
十一年过去,五岁之前的记忆恍如黄粱一梦,唯独丹咎宫那股深秋和落日余晖交织的气息似乎刻在骨子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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