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说完,纪云台并没有立刻回答,只是眼神淡淡地看着他。
越金络被他看了许久,自知语失,默默垂下了头。
“我和她,不合适。”纪云台说了这句话之后,夹了一夹马肚子。大白马脚步变快,从越金络身边跑过,带着纪云台跑到了石不转身边。
西朔军行了小半个月,浩浩荡荡入了川中。
蜀中王府得到通报之后,派了下臣出城迎接,并以辉王四殿下的口谕为命,请西朔六部暂留城外。纪云台算了算大军所带的粮草也够吃些时日,将西朔军安顿在城外后,只同越金络和石不转各携了几名随从入城。
蜀中王姓杨,名唤之。越金络刚入了城,杨唤之就带着一众川中军的将帅迎了出来,蜀中说大不带,但也有七八名叫得上名号的将军,诸人见到越金络都行了跪礼。若论起辈分,杨唤之算是越金络的皇伯父,越金络小时候他来过几次寰京,每次来都站在辰阳殿上哭,一边回忆自己和越兆荣一同读书的童年,一边说自己多想念寰京。越兆荣初时也觉得怅然,后来被他哭得久了,实在烦得厉害,只同他喝酒饮宴,决口不敢提两个人幼年的旧事。
此番越金络入蜀,杨唤之见了越金络的面,果然一把手拉住越金络,不等众人开口,先垂起泪来:“先帝这一去,我也没见上最后一面。可怜的孩子,这些日子受苦了吧?”
越金络被他哭得手忙脚乱:“王爷节哀,我很好,我不苦的。”
杨唤之拉着越金络的手,说起自己年少时同先帝一同匡扶天下的理想,没想到人到中年,却发现一辈子庸庸碌碌,事事不如意。他说到伤心处,越哭越是哽咽,抽噎一声,险些晕倒在越金络面前。还是被身边的随从搀扶住了,才勉强稳住了身形。连王府的几位将军都纷纷劝慰:“王爷节哀啊。”
杨唤之抹了抹眼泪,一把攥住越金络的手,握在掌心狠狠拍了拍:“总之,五殿下既然来了,就在府里安心住下吧。蜀中物产丰饶,定能让五殿下心满意足。”
川中不同塞北,时节已是仲春,四下里郁郁葱葱。一入蜀中王府,处处竹林青翠,偶有溪流穿梭,月台架于溪上,锦鲤水中摇曳,目之所及皆是灵秀异常。越金络心中惦记四殿下,只看了几眼景色,就忍不住问起越清溪的所在。
蜀中王杨唤之听越金络问起越清溪,眼圈又是一红:“哎,辉王四殿下下到蜀中时,我一看,吓坏我了,小时候玉雪聪明的一个娃娃,怎么长大瘦了那么多。这些日子我给他请遍了名医,人参鹿茸不知吃了多少,才把辉王下养胖了一点。今日午后,辉王服了药物,如今还在睡着。”又碎碎道,“辉王身子骨弱,咱们先不去吵他休息。我已为五殿下安排了接风筵,还请五殿下移步。”
越金络想起之前听田舒说越清溪在蜀中王拥护下已自立了辉王,他望了纪云台一眼,纪云台微微点头,他三人就随杨唤之入了花厅。席上各色美食摆了一桌,川中诸将未听过石不转的名头,敬过一圈酒后就再也不搭理他,石不转也乐得其所,一个人放开肚皮吃喝,好酒好菜样样尝上一口,若喜欢了,整碟子都端到面前独自享用,十分怡然。而天倚将军的威名则在朝中如雷贯耳,川中王府上又有武将,早就对天倚将军心向往之,如今见了他,这一杯杯酒如不要钱地凑上来敬,全被越金络挡了去。纪云台坐在客座上只是喝茶,越金络笑意盈盈地坐在他身边:“诸位诸位,我师父不会喝酒,我替他喝。”
那川中将帅纷纷道:“小殿下天潢贵胄,小殿下敬的酒臣子们如何敢喝?”
越金络笑道:“再天潢贵胄,今日也同大家一样是酒桌上的朋友,今日将军们你们饮一杯,我陪三杯好不好?”
纪云台见他饮得畅快,微微侧目,低声道:“莫要逞强。”
越金络冲他笑笑:“师父别担心,我可会喝酒了。”说罢,又同前来敬酒的川中军饮了一杯。这一杯才刚饮闭,忽听人群中有人重重一哼,砰的一声,酒杯被掷在桌上,有一名身穿银甲的男子站了起来。那男子四十出头的年纪,一张方正脸,两只豹子眼,此刻鄙夷地看了越金络一眼,又哼了一声,拂袖而去。
方才同越金络饮酒的川中军被他哼的一声也实在下不来台,只压低声音抱怨:“小殿下,此人复姓尉迟,单名一个乾字,不是我们川中军,自恃是寰京来的高人一等,平素严苛得紧,只拿鼻孔看人,说话做事也都无趣,小殿下莫怪。”
越金络急忙摆手:“定是我喝多酒方才失态了,改日有机会再向尉迟将军请罪。”
那敬酒的川中军告状不成,只好讪讪地抿了抿嘴退下了。
酒席上被尉迟乾这一摔杯,气氛便有一点微妙,诸人正打算找个话题重新活跃一下,正巧有侍从在外高声道:“禀告五殿下,辉王醒了,请五殿下和纪将军过去。”
越金络手中的酒杯颤了一颤,强忍住想要冲去见越清溪的心情,转身对川中军诸人行了礼:“我先去看看辉王,诸位莫怪,请自便吧。”
辉王四殿下的寝室在蜀中王府的后院,四周修竹成林,微风吹过,竹林沙沙作响。引路的侍从为越金络退开了门,便退下了。
越金络同纪云台蓦一进屋,一股浓重的汤药味扑面而来,只见屋内烧了四五个暖盆,热浪滚滚而来,雕花大床上被掀开了一边的软罗床纱,床上半躺半坐着一位极清瘦的青年。
月余不见,越清溪瘦得几乎脱了像,两腮干瘪,头发如蒿草一样干枯的垂落在肩头,衬得人越发枯瘦。他本是一副好面容,此刻却面色腊黄形如枯槁,衰败至极的面容上,唯有一双眼睛还明亮如昔。
越金络站在门口,只看了越清溪一眼,忍了一日的眼泪再也忍不住,滚落了下来。
越清溪靠在床上,半睁开眼,轻轻笑了笑:“金络,过来,让哥哥看看。”
第50章 纪家小姐
越金络几步奔到越清溪床前,一把握住了越清溪干瘦的手指,纪云台跟着越金络走进屋内,在他身后悄悄关上了木门。
借着屋内的火盆光芒,越清溪眯起眼,细细打量了越金络一番,说道:“金络长高了,也壮了。”他说着,目光穿过越金络,落在纪云台身上,“看来天倚将军把你照顾得很好。”
越金络擦了擦眼中的泪水,回头看了纪云台一眼,才说:“师父很好。”
越清溪笑了笑:“原来已经是师父了啊。”
越金络脸上微微一红:“是我求来的。”
“母妃若知道天倚将军收你为徒,一定非常高兴。”越清溪的手指在越金络头上抚了抚,“天倚将军这些日子都教了你什么啊?”
“师父教了骑射,还教了一套剑法。”
越清溪点头道:“天倚将军的剑法是十分不错的……”他说了一半,胸口难受,抚着胸咳了起来,越金络急忙起身帮他拍了拍后背。越清溪咳了数十下才停了下来,有些筋疲力尽地靠在软垫上,“可惜今日我精神不济,等明日好些了,定要叫你演练一遍天倚将军的剑法给我看。”
越金络忙道:“不可惜不可惜,我还练得不熟,等练熟了日日练给四哥看。”
越清溪笑了笑:“不过你的琵琶那日我出宫时命人带了出来,可巧今日耳朵有些寂寞,不如给我弹上一曲吧。”他说罢,高声唤了侍卫,不多时便有人捧了一尊雕花嵌玉的琵琶过来。
越金络接了琵琶,怀抱在胸前,坐在越清溪身边轻声问:“四哥想听什么曲子?”
越清溪想了想:“就选《六月九日思春潮》吧,自从出了寰京,再无人会弹这一曲了。”
侍从将床边的仙鹤琉璃灯点上了,屋内顿时亮堂了许多。越金络调了琵琶弦,手指轻轻一拨,清澈如水的声音就从琵琶中传了出来。曲声初时清越,而后越发宏大,犹如春潮涌动,盛大恢弘。这首曲子是清晏十年兆荣皇帝治下栎朝最繁荣的那几年乐府所创,原是借春潮滚滚来比拟皇朝盛世,奈何此曲闻世的后一年,南方就下了饥荒,越兆荣治了饥荒,又起了悍匪,治了悍匪,又有了水患,荒年总是多于丰年,再之后南方的饥民就开始种植摩诃曼陀罗华,春猎案之后,栎朝逐渐势微,乐府视此曲为不祥,不再弹奏,宫中再难听到此曲,只有教坊青楼才有乐伎演奏了。
越金络指下越弹越快,春潮奔涌向前,脉脉潮水上升起一轮明月,冷冷清辉洒满山野,人生天地不过苍茫一瞬,而潮水广袤却从未止息。
筝的一声,最后一个音落下,余音袅袅不绝于耳。
越金络收了琵琶,抬起眼,正好看到一直站在门边的纪云台,窗外的月光落在他的身上,他眉眼淡淡,好似琵琶曲中最后那一缕清辉,叫越金络心头猛地一跳。
正巧纪云台的眼神也转了过去,同越金络的目光一接,双目微垂,错开了眼神。
越清溪靠在软垫上叹道:“以前在寰京,只觉得人间听不完的无数丝竹雅乐,如今出了寰京,才知道想听这一曲琵琶也非易事。只可惜旧日里曾听许多人说这曲子是不祥之音,其实皇朝基业哪里是一只曲子就能左右兴衰的,无非是为上位者的无能找个托词罢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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