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说得穷凶极恶,越金络却只当不闻,伸手扶住她,把她重新托回床上,又用棉被裹好了她,才低声说:“时候不早了,我和师父还有些事情要处理,虹商姑娘,我们告辞了。”
他说罢,转身出了卧房,棉布门帘子只一放,屋内便传来女子低低的哭声。但是越金络却径直往外走,穿过花厅,正午的阳光正穿过老榆树的枝干洒下斑驳日光。纪云台站在阳光里,一身白衣,冲越金络张开了双臂。
越金络快步走了几步,扑进了纪云台怀里。
在日头里站得久了,连纪云台发丝里都是淡淡的阳光气味,让越金络忍不住大大地吸了一口。纪云台轻轻抚摸越金络的背脊,转头在他鬓角轻轻吻了吻。
头顶的太阳那么耀眼,一切凡尘琐事就不再恼人,他们两个人心中只有彼此。
越淑怜安排的马车在巷子门口等三位贵人上了马车,便缓缓驶动了。
路过一处市集时,市集上一股诱人的食物香气扑面而来,越金络正好饿了,便叫了停车,他吩咐淑怜公主先回宫,自己喊了纪云台下马车。
两个人一人一碗新煮的汤,配上一块新烤的胡饼,两个人都吃得十分尽兴。越金络拿起筷子一夹,汤里还有许多切得分碎看不出样貌的肉块,心中奇怪,忍不住向老板打听这碗汤到底是用了什么材料。
老板拿着铁勺给另一桌加完了汤,才走过来小声说:“咱们家这是去年和北戎学的煮羊杂汤,如今北戎走了,这美味倒流传了下来。”老板说完了,又忍不住小声嘱咐了一句,“北戎毕竟屠戮了无数栎人,我见客人确实喜欢,才把这碗肉汤的做法说给客人听,客人可不要外传,以免叫有心人听了来砸我的招牌。”
“老板放心。”越金络同纪云台相视一笑。
他们喝完了肉汤,身上的寒气也散了,手牵手在集市上又逛了一圈。市集上虽过了正午,但仍旧熙熙攘攘。越金络忽然说:“师父别想多,长姐姐叫我去探望虹商,只是想让我去看一眼,若不彻底禁了极乐天女,以后天下会有无数的人沦为虹商一样的下场,她是怕我因为尉迟将军的事儿一蹶不振。”
纪云台道:“我也没有那么小肚鸡肠。”
越金络蹲在地上拨弄着集市上一位老者卖的白菜,故作镇定:“有时候,我倒是希望师父能小肚鸡肠一点,否则我会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够吸引人。”他选了一颗白菜,站起身,给老者付了钱。
纪云台顺其自然地接过那颗白菜,用一只手抱着,另一只手拉住了越金络的手:“前几日,有人给了我一根牛皮韦带。”
越金络大惊失色:“好啊,堂堂天倚将军竟然收受贿赂!”
纪云台在他手上狠狠一掐,才低声说:“我看那条韦带的样式年轻得很,便想着若是金络穿上,一定很好看。”
越金络惊讶地上下看了看纪云台:“师父真的只是想让我穿条韦带?”
纪云台抱着白菜:“你听懂就好,说明白就没意思了。”
那一晚天倚将军府上,留宿了一位贵客。本来是打算过来蹭饭的驸马田子殇,得到了陛下御赐的大白菜一颗,不但要手捧大白菜谢恩,还被纪云台狠狠瞪了一眼,扫出了府门。
可怜田驸马怀抱白菜站在萧萧北风中,一个人孤零零地回了家。
那一晚桌上油灯通明,天倚将军御马沙场,征伐了整整一夜。
二月底的时候,各地的学子涌入寰京,春闱之后,由新帝越金络选出了五名成绩最优秀的年轻俊杰,弥补上朝廷暂时缺少的官员。
而一直跟着越金络往日勤勉政务的老官,也得到了升迁的机会。
同年三月,便是栎书史上的大安二年三月,越金络力排众议,成立女子太学,再令户部分派各个州县,建立女子少学。
大安二年四月,虹商下葬。
大安二年八月,越金络拨了自己的内帑修缮天倚将军府,府中山水草木,皆比照纪云台儿时修建。越金络又命人购入一株百年紫藤树,种在了纪云台的卧房之外。
大安二年九月,长公主与田侍郎大婚。
大安二年十一月,天倚将军府上又添了两只幼鹤,六只仙鹤叽叽喳喳不堪其扰,越金络经常半夜被吵醒,无奈之下,只得令人将前一年生的两只仙鹤放归野外。
大安三年六月,朗日和病逝,传位给其妹珊丹公主。北戎有三部因此谋反,珊丹公主向越金络请兵,越金络派纪云台同羽力瀚北上。同年十二月,北戎平定,女汗王珊丹产下一名公主。
大安四年正月,纪云台在初三那日赶回朝中。正月十六复朝之时,越金络将纪云台立为皇后,并且昭告天下,从此之后,纪将军留宿皇城,再无人敢提出异议。
大安五年二月底,这一年的春闱与往年不同,考场之上竟出现了三名女子考生。众考生卷试完毕后,定了两男一女入朝殿试。皇帝自称前日偶感风寒,头疼难受,故而负责殿试的除了今上越金络之外,还多了长公主越舒怜。
直至大安五年夏,陈廷祖自言身体不适,入朝叩拜皇帝,陈州上下事务都交给了主簿尉迟仲代为打理。他当了多年牛马,勤勤恳恳耕耘了一辈子陈州,不想这几年生了软脚病,身体越发不好。等入了京城时,左脚已烂得只剩一半。越金络请了太医给他治病,奈何早已病入膏肓,刚过了深秋,人就去了。
越金络将他葬在了帝陵的功臣墓,他的墓旁,就是陈三娘的墓。
那一日越金络做了一个梦,梦中少女闯进他的帐篷里,双脚蹬下绣花鞋踢到床底,娇俏的身影从床纱中钻出来,食指竖在嘴唇前,对他说:“嘘嘘嘘,千万别告诉伯父伯父我躲在你这里。”
越金络哑然失笑:“我都是帝王了,谁敢叫你跟他们回家?”
少女眼神灵动一转,笑道:“说得也是!我和金络是最好的朋友,我要陪着金络,哪儿也不去!”
正说着,帐篷外却传来陈廷祖的声音:“三娘,快别躲了,老夫还等着你下棋呢!”
陈三娘噗嗤一笑:“老东西!你不怕我藏你的棋子啦?”
陈廷祖道:“傻丫头,我只怕你搅了陛下和皇后的好事!”
陈三娘哈哈大笑,又风风火火从越金络的床上跳下来,双手一抱越金络的脖子:“小金络,那我就和陈大人走啦,你要和天倚将军一辈子甜甜蜜蜜幸幸福福!”
越金络猛地睁开眼,窗外雨滴声声。
他这一动弹,纪云台也被他吵醒了,迷迷糊糊地转过头来问:“怎么了?”
“没事。”越金络拉开纪云台的手臂,在他肩膀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,又窝了进去,“趁着还没早朝,再睡一会儿吧。”
第154章 穹庐山下
大安六年的夏天,长江发了大水,沿岸无数百姓流离失所。
越金络钦点陆腰为都水监,带十万御林军前往长江。一封一封的奏折从治水的堰口传来,越金络的奏折经常批到深夜。有时候同纪云台行了房之后,纪云台睡着了,他便起来点一盏油灯。灯放在床边的矮凳上,人靠在床头,一只手搭在纪云台的肩膀上,一只手翻奏折。偶尔纪云台会醒了,揉揉眼劝一句“明天再看”,他应了一声,倒不听话,哄着纪云台又睡了,才继续翻奏折。
那年的治水从五月一直断断续续折腾到了八月,大水容易退,安顿流民才是难题。好在头几年积累下不少国库,这一场治水倒也维持地并不费力,银子和食物流水般往堰口送。陆腰是个人精,但凡是人,她只需要看一眼便能认个忠奸,故而随军治水的臣子们没一个敢在她眼皮子底下乱来。朝廷送的财物,一锱一铢皆用在了实处。故而这场水患随是百年难遇,但朝廷上下一致齐心,百姓倒也损伤不大。
九月初的时,陆腰回朝复命完毕,一回到家,三岁的幼子就蹦蹦跶跶地从院子跑出来扑进她的怀里,五大三粗的北戎男人系着围裙守在门口,用蹩脚的栎人话说:“回来了就好好住一阵子,别往外跑了。”
大安六年十月时,编纂《栎书》的工作开始了。
越金络下了早朝,同纪云台用过早膳后,溜达到了枢密院。越淑怜督工多日,院中事务安排地井井有条。
众人见陛下驾临,急忙长揖叩安,越金络挥挥手,叫其他人先退下,独留下了长公主。越金络拿起一本手稿,翻看了几眼,抬起头对越淑怜问道:“长姐姐近日钻研前朝史籍,不知有什么感悟?”
越淑怜笑道:“很多。”
“哦?”越金络追问道,“有些什么?姐姐说来听听。”
越淑怜见他有兴趣,便说道:“前朝著史,大都是站在男子的角度,便是写了女子,也无非是用审视和苛责的目光写她们如何守贞,如何尽孝,却不曾书写过女子们在慢慢历史中,为了成为自己,又有过什么经历。而历史中写到男子,却不一样,他们会写男子们征伐天下会写他们追求爱情,会用仰视的笔法和崇敬的目光,会褒奖他们的野心,称赞他们的道义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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