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风寨一案已交由聂州臬台衙门审理,聂州按察使亲赴安平办案。布政使则因接收朝廷赈银于多日前同样来到安平县,这会儿遇到清风寨的事,布政使也不好一走了之,不得已留了下来。
马车上, 白禾一直闷闷不乐的样子。
陆烬轩不理解,前几天他明明哄好了呀,小白对他笑了呢!
想不通的陆元帅决定直接问:“小白为什么不开心?”
白禾收回放在车窗外的视线,抿唇道:“李征西会按县衙判决处置那两个士兵么?”
陆烬轩嗤笑:“或许吧。”
白禾沉默稍许,“哥哥想让他们伏法,又何必纵容县令把人交还李征西。以聂州巡抚出具公文,不必上报刑部、兵部便可判斩立决……可立即处决二人。”
陆烬轩抱臂倚在车厢壁上,侧头打量着他的表情,随后挪开目光,“这个案子是公开审的,但没几个人来旁听,百姓只是把它当热闹看。”
白禾不解。
“没引起公愤。”
白禾:“?”
“虽然我认为这两个人渣应该死刑。”陆烬轩讽刺道,“民众不觉得他们该死,而我非要他们死,那就不是伸张正义了。他们死不死不重要。李征西是包庇还是执刑也不重要。重要的是我的表态。”
白禾会过意来,“哥哥在给聂州军立规矩?”
“立规矩?这词有意思。”
“可如此……”白禾想说如此便是得罪李总督及聂州军将士,转念一想,陆烬轩这趟来聂州就是要夺兵权,必然得罪人。“那些……女子,遣返原籍后会如何?”
陆烬轩没听懂:“嗯?”
“她们入过风尘,回家乡后就能嫁人从良么?”白禾对此总有些耿耿于怀,“她们还是会进秦楼楚馆,身不由己吧。”
陆烬轩琢磨了下,懂了。“你不想她们再做妓,想帮她们?”
意外的是白禾摇头了。“我帮不了她们,只是可怜……”
可怜她们身不由己,又钦佩她们活着的勇气。
原白禾不过卖身给一人,而且是九五至尊便不愿活了。以前他觉得原白禾勇敢,敢于以死明志,铁骨铮铮。如今他却觉得这些一双玉臂万人枕的姑娘们更勇敢。
白禾觉得她们麻木的眼神之下一定藏着无可比拟的坚韧。
可是他无法帮她们。
帮她们从良嫁人?
话本里写的男人偏好救风尘,仿佛是男子风流倜傥的一桩美谈。
白禾却没有这样的癖好。他自己便是被陆烬轩“救风尘”的失足美人。
他听见陆烬轩缓缓叹了口气,接着鸟啼蝉鸣的声音仿若一瞬间消失,车厢里静谧得诡谲。
连马蹄声也听不见了。
白禾按捺下疑惑,抬起眼注视陆烬轩。
“你可以。”陆烬轩说,“强制婚配是一个办法。甚至你可以说服内阁强制为全国女性婚配,取缔这个行业。”
白禾被陆烬轩的口气给惊到了。他堪堪只念到安吉这桩凶案里涉及的姑娘们,陆烬轩一张口却谈起了整个启国的。
“这不可能。启国连税赋都做不到由官府来征。”白禾已被教过皇权不下乡。就说安吉此案,县令判了凶犯死罪,可凶犯并不一定会被处死。单是这么一桩小案之中就存在极大的操作空间,更遑论别的事?
“何况婚嫁……不定是另一个火坑。”白禾偏头垂眼道。
“归根结底还是钱。”陆烬轩说得随意,“只管几十个人的话好办。开个工厂,只招女工,她们能赚钱养活自己就能独立生活,以后嫁人了也是家里经济支柱,就算是火坑也能自己爬出来。”
“工厂?”
“流水线,轻工业……纺纱厂就不错。产棉纱,就做医用棉纱,让兵部定向采购,超出份额的出口。安吉那个陈老爷不是有把柄吗?他家三百亩良田,正好改种棉花,就跟他谈,让他出钱买机器开纱厂,他家有稳定低廉的原料供应,能压低成本,兵部采购可以多压价。”陆烬轩说。
医用棉纱是军备物资,其实陆元帅心里还惦记着硝化棉,只不过考虑到启国情况,那东西指定做不了。
陆元帅不愧是干了两年国防大臣的人,对于军需采购中如何与企业合作非常熟练。当然,国防部的采购合同不会按照压过的那个低价来写,国防部会按市场价乃至高于一般市场价的价格进行采购。其合同价与实际交易价之间的差价就是相关人员的利益——黑金。
白禾一时没听懂,陆烬轩说完自己想了想,似乎也觉得有点不妥。
“陈老爷是地主,可能不想开工厂。那就引进外资吧。让外国资本来。操作机器需要一定的知识,为了保证高效,资本甚至能帮启国搞基础教育。”陆烬轩顿了顿,看向白禾,“不过这对朝廷统治不是好事。资本的无序扩张会毁了启国。”
启国是农业国,如果引进资本开工厂,资本将与地主争夺廉价劳动力。两者的矛盾早晚有一天引爆,然后导向两条路——殖民与革命。
他没有讲太多资本与地主的事,两个阶级间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,陆元帅不在帝国,他可以暂时抛开自己身为资产阶级食利者的立场去为白禾、为启国腐朽的封建地主统治出谋划策。然而他对皇帝及皇室厌恶的情感难以消弭,哪怕换个国家换个社会,不喜欢仍是不喜欢,陆烬轩做不到彻底的客观。
“抱歉,小白。”陆烬轩闭眼掐了掐眉心,“我不想搅乱你的国家,有时候下意识说了些不利于你们皇帝统治的话,比如刚才那些,你就当我没说。”
白禾没听懂纱厂、资本那些,可也不是什么都没听懂,“我明白哥哥的意思了。内廷在几个省有织造局,有自己的纺机和作坊,专产丝绸。安吉这几个姑娘可去织造局作坊做工。”
陆烬轩勾了下唇,“我们小白真善良。”
白禾不做回应,重新看向窗外,一瞬间鸟啼虫鸣又回来了,马蹄声声,车轮滚滚。
白禾想,陆烬轩一点都不了解他。
陆烬轩不知道他的真面目。
柔弱、无助、善良都不是他。
只是如陆烬轩这样强势霸道的人偏好“救风尘”,柔弱无辜的美人会得到他们的侧目与垂怜。
陆烬轩说他是干净的。
他根本不知道他手上早就沾了血。
他曾是帝王,他天生罪恶。
白禾忍不住趴到窗上,手指紧紧攥着窗框,用力到指甲泛白,胸中作呕。
陆烬轩敏锐察觉到他的不适,倾身凑近,宽厚的手掌按在他背上,贴着脊骨一下一下抚摩。
白禾听见他低声的呢喃:“可惜没晕车药……”
白禾不懂什么是晕车药,却霎时红了眼眶,转头埋进陆烬轩怀里,脸贴在他胸膛,对方的体温渗透衣服,慢慢焐热了白禾脸颊。
陆烬轩一手按在白禾腰上,一手继续在后背抚摸。
沉默的温柔。
“哥哥……”白禾细弱的声音从胸前传出来。“好难受……”
陆烬轩:“!”
这是在撒娇?
有亿点点可爱。
杀虫如砍瓜切菜的陆元帅小心的掐住白禾细腰,手臂一使力就把人提起抱至腿上。他把白禾抱在怀里,双臂紧紧箍着。
身高超过一米九的高大男人将身材纤弱的白禾锁在怀中,就像金丝雀被严丝合缝拢在掌中。
两人似乎谁也没发觉不对,就这样在狭小的车厢中紧密相拥,连夏日的暑气都无法分开他们。
白禾轻轻闭上眼,在陆烬轩的怀中逐渐安睡。
马车摇摇晃晃,终于抵达安平。
一进县城便见锦衣卫指挥使凌云候在城门口。凌云与在车厢外赶车的夏公公打上照面,夏迁朝他点头,凌云便立即上前,在车前低声说话。
“爷。”
车帘掀开一角,陆烬轩坐在车厢的阴影中,怀里抱着个人,压着嗓音吐出两个字:“带路。”
凌云见皇上怀里的人一动不动,约莫是睡着了,便很有眼色的不出声回话,抱拳一礼就转身引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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