并非其人避开了这悍勇的一剑,而是剑尖没入眉心好似刺进鼓皮,戳破了气,须臾间脚底便堆了层人皮。
宽大的斗篷应声碎裂,露出其下的森森白骨。
竟是一只站立的骨狼!
冷血一时不察,瞳孔骤缩。
不待他反应,周遭如海的人影蓦然仰天大笑,声音尖锐刺耳,蹒跚移步,似竹条作骨的纸扎人般将二人团团围住。
斗篷下站立的或是同僚袍泽、或是无辜百姓、或是荒野同类。
天坑暗道里他遍寻不见的骨骸,尽在这里。
冷血拔出剑,面色冷凝地拦在栖棠跟前,提剑一喝声,只进不退,反手削向颈骨连接处的缝隙,便要斩下骨人的脑袋!
他这人从不激动畏惧,因为他是冷血,只知如何杀人。
这极肆的一剑飞出,眉心一点黑窟窿的狼头骨便被拦颈砍断,扑通落地。
身首分离后,凸出的吻部依旧咔咔张合,转瞬便口吐人言,语气测测:“剑很利,但......你杀得完吗?”
站在原地的无头骸骨陡然后退,周遭的黑潮压近,争先恐后地扑咬而来——
冷血剑绽寒光,以攻为守,迎面飞斩,将四十九路快剑绝招全部用上,砍头无用便削去四肢,再无用便拆成碎骨,剑剑狠命的杀法。
同时精神紧绷,余光时刻盯紧了栖棠,绝不让骨人近身。栖棠便操纵灵力,筑起屏障,将外围如潮的骨人拦在十尺之外,两人一攻一防,无言默契。
剑光激射,满地的人皮碎骨叠成厚土,转眼间便皆是噼里啪啦的折骨声。
栖棠咬紧了腮帮子,眼中酸涩,心都要从嗓眼跳出来,彻底后悔起来未带上琼琚剑。
这些骨人无觉无痛、死而不僵,仅凭他们二人想全部剿清,无异于异想天开。
怎么办、怎么办!!
她急得眼眶都要滴出血。该死的宋居,该来的时候不来,偏还把剑带走了,叫她彻底无计可施。
栖棠浑身都在发冷,偏偏在上千骨人围攻下灵力飞速流转,已要耗空,面色已白得似覆了层霜,灵海更是涩痛难言。
再说冷血,高手过招本就是差之毫厘、失之千里,冷血合该心无旁骛,更遑论敌手数量已逾他千倍!
心有牵绊者,剑势必慢,纵是斗志再盛、再不要命,也要落入下乘。
困斗间一眨眼,冷血身上便被尖锐的白骨刺了三道口子,鲜血直流,眼见下一道刺向肩胛骨的也已避无可避。
或者说,冷血根本毫无要避的念头,完全似野兽般与对方殊死搏斗。
伤,他从不怕,反而愈伤愈勇!
然而他不怕,有人却怕极了,不管不顾地抬臂去拦。
.
预想中利骨与钢铁碰撞的激响并未响起,反而血花猛地溅起一尺,剧痛来袭。
黏稠的血液暗河般汩汩流出,被白骨切开的伤口清晰可见皮肉如何撕裂。
栖棠怔在原地,耳畔嗡嗡作响,直直盯着自己那双本该由玄铁淬炼、刀剑不侵的胳膊。
剧烈的、灼烧般的痛意泛上来,深入骨髓,整条胳膊都随着心跳搏动发痛。
栖棠忍不住恍惚,疑心自己是否仍在魇境中。
否则怎么可能?她合该是钢铁之身,纵使能断琼琚剑也只能教她神魂破裂。
只有在那场魇境的幻梦中,她才体会过这种切肤的皮肉之苦。可梦中苦痛只是心障,魇境早已碎了。
因何而碎、如何而碎,世间无人比她更清楚。
怎么会?
.
一尺血花似炙红的剑般,蓦然捅入冷血眼眶,灼痛得满目脓液。
血管在眼眶里爆开血雾,冷血全身的血液都在皮下翻滚,几乎要同眼球一起突破桎梏。
他厉哮出声,浑身的骨骼颤抖,彻底发了狂,疯了似的反扑过去,狠命一剑!
猩红的眼里只剩下那具染血的骨骸。
寒光与血光陡现!
那具自背后袭击、角度刁钻的骸骨倏地被斩落在地。
冷血便似走火入魔般,带着无坚不摧、誓要挫骨扬灰的怒意,任其余骨人戳刺,身上顷刻间多了十余个血口子,道道深入骨髓,他却彻底颤栗起来。
每多受一道伤,便多一个将其拆成碎骨的进攻机会。
这人完全不要命,每次进攻时似精密的器械,时机、力道、角度无分毫差池,专攻同归于尽的招式,绝不自守。
竟比死而不僵的骨人更不惧伤痛。血流得越多,剑招越厉,气势更狂暴,完全似个斗命的疯子!
一切局势变化不过呼吸间,冷血的身影快如疾风掠影,待栖棠看清,他整个人已似沐在血池里,身上的窟窿不可数。
聚焦后的视线一瞬模糊,剧烈上涌的泪意似钉子般入目,完全无法自抑。
仿佛巨大的铁锤重重砸下,心脏被挤压得近乎要崩裂,某种极端激烈且失控的情绪彻底占据主导。
枯涸的灵力蓦然爆发,似受压到了临界点后的最后反击,围攻的骨人似浪般被迸发的紫光掀倒,满地咔嚓声。
栖棠失力地踉跄向前,将喉间上涌的鲜血咽下,双眼通红:“冷凌弃!”
那个浴血直立的背影陡然僵硬一瞬。
发颤的双手轻覆上遍体凌伤的臂膀,力道轻得泛起一阵似羽毛搔过的麻痒。满身的伤口终于慢半拍地发起热,连带着心脏蜷缩。
僵硬似铁的肌肉却缓缓放松下来,带着一种未知的眷恋与柔情。
善于压抑情感的狼少年,在重伤濒死时分,终于愿意放任自己的依恋。
透过迷蒙的血雾,冷血看不清栖棠的神色,只模糊看到一双赤红的眼。可他的鼻子太灵,距离这样近,怎么嗅不到眼泪的咸湿味?
他的手指虚空地抓握一瞬,而后紧紧捏拳,抛却心脏处铺天盖地的疼与痛,竟然也诡异地升起一股令脊骨发颤的血热感。
——她在为我流泪。
这念头将一切占据,冷血自觉自己的命不值钱,为她而死,竟让他生出一种出自兽类本能的极端炙热。
涣散的眸光一点点聚焦.......
染血的眸子虚空落在栖棠手臂上的裂口,倏地指尖嵌入掌心,血肉模糊。
他的心脏剧烈起伏,握紧剑的指骨震裂,猝然拔剑,在同样的位置自伤,捅了个对穿!
完全的疯子行径。
剑光没入臂膀,栖棠整个人已似人偶般僵在原地。
她的瞳仁颤动,仿佛也被凌空捅了一剑,整个人似被剥光了皮按进寒潭。
默言间,被灵力震飞的骨人已缓缓立起,失了狼首的骨骸作壁上观,似看了场好戏般桀桀怪笑:“即使你杀光了所有骨将又如何?”
他的声音似鬼魅般莫测:“我早已看出,你也是个狼骨人皮的怪物。手上早已堆满尸山血海。”
抛却喉管深处受激的狼嚎、下压的脊骨、眸中的血性、野狼惯用的伏击身法,更畸形的是那颗无人能真正理解的怪物的心。
沙哑的声音带着轻蔑与蛊惑:“裹上皮肉,亦是我们的同类,终究为世人所不容。难道你真要独活?”
被拆得东一块、西一块的狼骨架朝着包围圈中心前行、攀爬,一步步剥出他从未愈合的旧疤,像啃咬灵魂的潮水一样漫过来。
那一只只或站立、或匍匐的骨狼,披上人皮,便成了世人眼中的狼妖。
那么他呢?
是否也只是披了一层人皮而已?
冷血是嫉恶如仇不假,可年少出道至今,难道没有错杀、错伤过一个好人?
这拷问时时磋磨着他,随之落下的阴影如蛆附骨。
教他深感后怕与悔恨,若仅因一时之勇错杀不该杀之人,他与害人的妖鬼何异?
纵使他再如何愧疚、自毁、补偿、焦虑,若真有错杀,人命面前,如何能抵消?
脏器在身躯里兀自被搅烂,他喘息得发痛,僵着脖子不敢去看栖棠的眼。
历来死战不退的冷血竟生出一股落荒而逃的冲动。
年少被弃荒野的创伤、兽性与人性的对抗、险些错杀无辜的愧疚悔恨.......种种数不清的伤痛教他反复陷入黑暗无光的狼穴。
冷血自知,这将伴随他一生,永远无法痊愈。
只有伤疤里流出来的血,才能湿润干涸的心。
这样不堪的他.......
他攥紧了无鞘剑,嘴角勾起讥诮鄙夷的笑,不知是对着谁:“不必费心我。”
“饶是你说的不错——”
未来得及脱口而出的下半句话被另一道颤音打断,“颠倒黑白!”
冷血心脏猛地一骤缩,话音入耳的刹那,耳畔的杂音潮水般退去,只剩下沉重失衡的呼吸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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