距离信笺上标记的地点愈来愈近,脚下粗粝的沙砾渐渐成了灰白的浮土,脚踝才用力,脚底便深陷进去。
此地一片静寂,只有风穿过空旷地时的呜咽声掠过耳骨。四周悄然立满了成片的枯倒木,树干扭曲畸形,枝桠乱刺,桩身崩裂的缝似黑洞洞的窟窿。
凝视久了,仿佛一只只眼睛从四面八方死死地盯着你,令人头皮发麻。
这场景难免有几分渗人,栖棠犹豫半刻,小心回转半个身子往后看。
没想到正好撞上想寻觅的碧眼。
脚下的枯枝被惊扰似的断裂,两人皆是一怔,冷血沉默地看向别处。
“咔嚓——”
又是一声,栖棠慌乱地望向脚下,才发觉这声响竟然来自前方。
宋居已停下脚步。
她的目光顺着宽阔的肩膀向前......是一座破败的荒庙,墙面大片坍塌,残存部分被风雨蚕食得一片模糊,仅剩一半的庙门敞开着,内里是一片望不穿的黑暗。
好阴森,栖棠暗忖。若是换作以前,里头一定宿着老妖怪。
没等看几眼,宋居提腿便进,神色如常,似打量客栈住所般信步闲庭。
栖棠只好硬着头皮跟上。
踏进空旷的庭院,焖燃的香灰味混着灰尘扑了满鼻,地面上满是残砖断瓦。唯一值得庆幸的是,没有似预想中般被黏一身的蛛丝。
最讨厌那东西了,黏糊糊的。
栖棠皱了皱鼻子,走到驻足的宋居身侧,探头道:“怎么了?”
宋居捻了捻指尖的香灰,下颌朝着香炉示意。
倾颓的石制香炉底部,板结龟裂的香灰混着沙土筑成块状,颜色灰黑,显然已荒废多年,炉中央却落了一圈灰白色的香灰。
质地篷软,手指轻轻一捻便会散开,绝对是近期才点剩的新灰。
来此上香供奉,只会与鬼市的入口有关。
或妖鬼吞吃香火,或设有机关暗道,或有人装神弄鬼,不出其三。
栖棠抬眸扫了一眼庭院尽头的庙宇,“分头找吧。”
谜底一定就在谜面上。
宋居不置可否。
栖棠也不理他,自顾自沿阶走向主殿。陈腐塌陷的木门旁,筑着一尊手持经文的僧人石像,五官已经无法辨认。
栖棠歪了歪脑袋,凑身去看石像手里攥着的经文,其上的文字只剩下浅淡的凹痕。
连猜带蒙,开头一句应当是‘执此心香一瓣,皈依何方宝相’,后面便再也认不清了。
心中默念一遍后,便推门而入,檐上的旧铃发出‘铛’的闷响。
殿内比起院外也好不了多少,庙顶坍塌了一角,满殿残骸,两尊神像受风雨侵蚀,肮脏破败。
左殿的低眉菩萨,手腕断裂,额角上覆了层层裂纹,雨水蜿蜒拖拽着凝固的风沙,似行行悲悯之泪。
右殿的怒目金刚,手持金刚杵,躯干上覆满了密密麻麻的孔洞,莲台上遍布黑绿的苔藓。两尊神像前,皆摆着香炉,炉中有少许新灰。
‘皈依何方宝相’,看起来是拈香择一相供养的意思,那么香呢?
无论是庭院还是殿内香炉中的香灰,质地都非常细腻,余香带着淡淡的奇楠沉香之气,绝非漠北边陲能随意买到的俗物。
能如此一致,说明上香人大抵皆是在庙内取的香。
庙内处处破败,香会藏在哪里呢?
可能藏有机关的地方.......她的目光四移,落在斑驳的壁画上。若有中空的墙壁,想必是藏香的好地方。
可惜壁画脱落受损得厉害,单凭目力早已看不出任何玄机,栖棠只好寸寸摸索着敲击。
指腹下的墙壁冰冷而粗糙,按压间扬起厚厚一层灰尘,栖棠屏住了呼吸,只得放轻力道,触抚盲文似的,仔细辨认墙体的震动。
黑暗中,触觉与感知皆被放大。
她的手掌紧贴着壁画,沿着受刑恶鬼的眼珠游移。下一瞬,毫无预兆地,指尖撞上另一处正在探寻的温热。
两人同时僵住。
仿佛有某种细微的电流沿着手臂上行,激起一阵颤栗。
两只手皆似受惊的鸟雀般,猛地弹开。
栖棠听到黑暗中的另一道呼吸陡然急促,收回的手心似被烙铁烫了般发麻,眼里即刻泛起一层浅淡的水光:“你跟着我做什么?殿里这么大。”
为什么偏偏跟着我?
这话有些没道理,殿内能探查的地方本就不多,壁画虽遍布了整个墙面四周,但就属这百鬼受刑一面保存得最为完好。
冷血起疑心,是再正常不过的事。
然而他却未反驳,整个手臂都在微微发抖,只能极力遏制住。冷血咬紧了口腔里的软肉,试图以痛觉强行覆盖手背上残留的异样触觉。
他不作答,殿内便重回死寂,只剩略显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。
栖棠全然不知他的矛盾与心思,只觉他这冷冰冰、漠视的样子,还不如头顶佛像的怒目嗔视。
他总是这样沉默。但沉默何尝不是一种作答?
殿外屋檐下的惊鸟铃‘叮——铃——’作响,适时而来的风顺着门缝吹了满身,她竟然感到些许凉意。
栖棠在心里劝说自己道:壁画四周都是,何必拘泥于一面墙?
吐出小口闷气,侧过身,走向低眉佛像的背面。有道是‘佛前不见,方见真容’,佛像背后的莲台上也许会有机关也说不定。
然而她才迈出半步,手腕便被死死攥住,指节猛地一下收紧,薄茧倏地嵌进腕口的青络里。
栖棠心口一跳,睁圆了眼,以为要做什么,却只听到背后响起沙哑干涩的声音。
“找到了。”
他的话音生硬,掌心滚烫,远远超出了正常体温。
栖棠转过身,盯着握紧腕口的宽大手掌,愣愣道:“.......什么?”
冷血抿紧了唇,握紧无鞘剑,身形一动,忽的,鹞子冲天般掠上屋檐。剑尖穿过铃环,轻轻一挑,惊鸟铃便被撬了下来。
一气呵成地无声落地,冷血握紧手,将铜铃递出:“风铎。”
“给你。”
以冷血的轻功内劲,绝不会因这三两下而气息不稳,然而,他此刻的喘息声却似破风箱般,仿佛做了什么极为难且难办的事。
此刻无风,惊鸟铃却在他掌心不住地叮铛乱响。
栖棠迟疑了一瞬,才抬手接过。
翻起手腕,便见铜舌上用细丝巧妙地捆着一根线香。
若非耳力绝佳者,恐怕谁也不会想到线香正藏匿在随风而响的风铎里。
栖棠低头轻嗅两下,确实是奇楠沉香之气。
栖棠指尖拈着香脚,拈着杂草似的,用灵力点燃另一端。视线虽落在香炉上,瞳孔却未聚焦,重新搅乱的思绪太难解,只凭着本能将线香插进炉内。
状似无心道:“你不是捕快吗?.......给我做什么?”
我难道不是你欲监管的嫌犯?她的耳朵都快立起来。
细烟飘渺,香脚嵌进炉内,身后终于传来了声响,却是一道失却冷静的破音。
冷血瞳孔骤缩:“闪开!”
那张冷峻的脸上头次出现惊惶的神色。
第135章 窥见 你到底是和尚还是捕快?……
震颤的嘶吼声下, 闷沉的卡榫落锁声贴着耳根响起,寒意蹿过心尖,栖棠立刻被唤回神。
腿部的肌肉一瞬紧绷,来不及了!
着力的脚底一空, 视野倏地缩窄, 猛地失重感带着心跳剧烈收缩。
潮湿的腐朽气味随着气流压进鼻腔, 视野蓦然颠覆之际, 疾掠的身形猛地自上方袭来。
幽绿的瞳孔在呼啸的风中骤缩成点,仿佛扑食的狼般, 纵身跃进即将闭合的缝隙中。
沙石扑簌着下坠,滚烫的手臂铁箍似的锁住了柔韧的腰肢。
栖棠还未惊呼出声, 冷血的另一只手已经死死地扣住了她的肩背。粗重的喘息声压下来,她整个人都被擒抱在坚实的胸膛里。
天旋地转间,‘砰’的一声巨响!
冷血背部猛地翻滚砸向石壁, 石块沙砾洪水般下淌, 蓦然塌陷下大片。身体比意志反应更快,腰腹拧转,断了的肋骨刺进肺腑,他一声不吭, 两人的位置瞬间颠倒。
灼热的呼吸一瞬交缠。
两双震颤的眼眸骤然跌进彼此的湖。
剧烈震荡的水波里,下塌的沙石与漫天的繁星蓦然重叠一瞬,而后戛然凝滞,悬停。
近在咫尺的琥珀色眸子里映满了楝色的微光,恰如盛夏夜绮丽怪诞的梦。
浮空的沙石密麻地裹住两人,带着血腥味的喘息声喷在唇畔,栖棠的眼睫剧颤。
悬空的细沙在四周静悄悄地剧烈起伏,仿佛翕合的心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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