奚饶侧过头,拖着腔调,望着他的背影悠悠道:“恭喜李大侠夺得宝刀。我与师妹欲在三日后完婚,李大侠夺爱刀,我得爱侣,真是喜上加喜。”
他停住了。
这话音入耳的刹那,仿佛浑身的血液一瞬被抽空,心脏处升起尖锐的疼痛感,仿佛有什么东西挣扎着猝然觉醒,在心房内肆意冲撞啃咬,每一口都要将他的血肉撕成两半。
他握着刀匣的手掌骤松,冷汗如雨,颤着手按紧了心房。
好痛。
这种撕心裂肺的痛钉进心脏,将断骨之痛彻底模糊。李寻欢颤抖着吸气,无暇思索到底是何时中了毒或食了蛊,满心只剩那句‘我与师妹欲在三日后完婚’。
耳畔的重音生生穿透耳膜,钻进血肉模糊的更深处。
‘不要......’他双眼无神地喃喃出声,仅两个字便近乎耗尽了胸腔中残存的空气。
她怎么能嫁给别人。
他的‘念念’、他的‘菱荇’,怎么能做别人的奚夫人。
他痛得恨不得捂着心口倒地蜷缩,可又觉得脑海中她嫁人作妻、往后与他人生儿育女,种种皆与自己再无瓜葛的一幕幕比刀还要锋利,犹胜此刻的苦楚。
不行。
他慌乱地失了理智,扑身向前便要下山去寻念念,全然忘了自己还拖着一条伤腿。
他才踏步,便一脚踏空,整个人顺着山阶翻滚而下。呼啸的风声与阿谀声挤进耳道,在脑袋里乱滚。身体撞击着阶台,棱角几乎要将骨骼尽数撞裂。
他的呼吸愈来愈急促,万蚁噬心的疼痛感蔓延至四肢百骸,教他抓不住任何东西,只能绷紧腰身,咬着牙撞上阶侧突起的岩石。
‘砰’的一声,肩胛骨卡进石缝里,刀匣深磕进胸膛,李寻欢的面色一瞬惨白,欲抬手撑起身体,却连动一根手指的气力都没有了。
他瘫软在地,愈是酸涩焦急,心间的疼痛便愈发剧烈,偏偏动弹不得,只能似活死人般倒在原地,守着那两把催人命的双刀,在脑海中一遍遍念着‘念念,别嫁给他。’
**
李寻欢闭上眼的时候,原以来再也见不到她了。
等睁开眼,见这双上挑的猫眼再落进自己眼里,他仍觉得恍惚。
他吃力地上下眨动着眼帘,唇瓣翕合,脑袋却是一片空白。
念念心口微窒,攥紧药碗的指节一瞬泛白,吞下几欲溢出口齿的关切,咬唇道:“......你怎么那么没用?”
连她自己都未发觉,这句话里黏连上了多浓稠的委屈意味,比放坏了的青梅露还要酸、还要涩。
若是换作往常,这其中的意味,李寻欢怎可能解不出?
可偏偏是现在。
蛊虫的尖牙刺进血肉里,他闷哼一声,忍着涩痛咽下喉间的铁锈味,颤道:“你真的.....要嫁给他?”
他面上皆是空无,那双黯淡的眸子里却溢满了说不出的乞求。
才对视了一息,念念便下意识垂下了眼眸,“是又如何?”
李寻欢的耳边蓦然一静,静到渗人。
他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,攥着衣襟的手猝然收紧,青筋都要撑破皮肉。额间沁出层层的冷汗,他含着滚烫的泪,抽着冷气道:“那我呢?”
念念死盯着他的心口,硬声道:“你不过只是我的傀儡。”
她的睫羽轻颤两下,偏过头:“若非真让你夺了刀去,我才不会救你。”
眼角的泪水混着冷汗淌下来,心脏被分食啃咬的剧痛让他下意识蜷缩起身子,模糊地回想起遥远记忆里的一句话——“他怎么伤害你,我就要他千百倍偿还。”
李寻欢蓦然轻笑出声,眼角却一点点濡湿,只觉得自己自作自受,谁也怪不了。
他还能怎么办?
她打定主意了要嫁给自己的师兄,他难道还能绑了她,不许她出嫁?
李寻欢纵使再卑劣,也使不出这样无耻的手段。
他的肩膀剧烈抖动起来,笑得嘶哑力竭,眼泪却无声地滑落。
念念唇瓣微张,良久才忍着心口的酸胀,记仇地小声道:“你不是说曾是我爹?就算我嫁给师兄,往后我们仍能以父女相称。”
李寻欢扬起头,眼眶一瞬充血,却笑得更放肆,直到喘不过气,才似醉倒了般重复道:“父女......以父女相称.....”
他吞咽下喉间的铁锈味,笑弯了眼,滚烫的眼泪却一颗颗砸在床榻上,溅起愈来愈大的水花:“我们已经有过鱼水之欢,怎么以父女相称?”
他哽咽一声,拼命地扬起嘴角,涩声道:“难道你还要我送你出嫁,看着你与别人欢好?”
这句话里酿尽了数不清的酸涩与哀恸,他终于低下头,双手捂住眼眶,嘶哑的笑声渐渐成了断断续续的呜咽。
血与泪夹杂在一起,顺着指缝滴落在地,一滴又一滴。
李寻欢失力地颤着声,哀求她:“不要这样对我。”
他承认,爱比尊严重要。
他的眼泪夺眶而出,声音颤颤巍巍:“念念......我错了,别那么对我。”
他颤抖地伸出手,攥紧了眼前青色的衣角,卑微地祈求道:“爱我吧。”
“我求你,再爱一爱我。”
怎么办。
他的眼底惨红一片,攥着衣角的手用力到痉挛,怎么也不肯松开。
爱当然是求不来的,李寻欢怎会不明白?
可是他现在才觉得,或许爱就是一场用尽了所有力气,压上所有理智的求助——只乞求另一个人能伸出援手。
念念的指尖微动,咬紧了舌尖才能抑制住帮他拭泪的冲动。
那双细嫩的柔荑在衣袖下绞成绳结,焦灼混着心疼与酸麻在心里密密麻麻地蔓延开。
她的心好软,怎么能这么软?
当时她的心脏可也是这么疼过来的。
她暗叹一声,忍不住跺脚,干巴巴道:“我凭什么无条件地给你我的爱。”
这句话说完,她不敢再待,将那碗汤药‘嗒’的一声放在榻边,便头也不回地跑出去。
若再待上几息,万一亲上去了怎么办?
枣红的药波晃荡不止,顺着碗沿溢出几滴,李寻欢凝着那一圈圈的波纹由大转小,再一点点重归于平静。
良久,他才颤着手端起那碗汤药,很珍惜地一口口喝下。
喝甜汤一样。
等这碗药汤下肚,他才后知后觉地动了动腿——蜷屈间全然没了滞涩与痛感。他白着脸摸上胫骨,骨碎之处已全然摸不出伤口,竟似从未受过伤一般。
李寻欢的神色茫然了片刻,僵坐着一动不动,蓦然有些读不懂其中的意味。
为什么?
她究竟......
正此时,屋外响起二三细碎的脚步声,房门被轻轻叩响,有人柔声道:“小姐,庄主特意为您准备了婚服,请您过目。”
李寻欢呼吸一窒,下意识攥紧了拳头,并未说话。
婢女们低着眉,捧着婚服在屋外屈着膝静等。
这样的情况应是已发生过数次,并无人问询第二遍,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辰,几人便放下婚服,脚步轻盈地退了出去。
李寻欢抿唇,余光不自觉去瞟那扇木门。
婚服。
不知想到了什么,他缓缓闭上了眼,忍着涩痛滚动喉结,呼吸又重又急。
他攥紧了裤管,还是不甘心。
明明你也有对我心软。
**
天色渐暗,月隐云中,山庄的灯笼一盏盏亮起,昏黄的光晕落满了屋檐。
念念端着养魂汤,摸了摸心口,须臾才慢腾腾地推开房门。
屋内摇曳着烛火,却没发出一点声响,更没人唤她。
念念咬住了口腔肉,蹙着眉便往屋里走。她生闷气,便谁也别想好过。
养魂汤的气味尽往鼻腔里钻,她重重将药碗砸在桌面上,气势汹汹地掀开床幔:“谁教你还待在......”
这质问声断作两截,剩下的一截卡在喉咙里,彻底拔不出来了。
她愣在原地,神情僵住了几息,目光落在他腕间系了死扣的红稠上,良久才缓缓开口,一字一句道:“你在做什么?”
李寻欢双颊嫣红地扬起头,忍着胸腔的闷咳,缠绵道:“如你所见,勾引你。”
他此时的穿着全然失了长辈应有的端正与沉稳,连轻浮二字都太轻飘了些。
屋外正隐约飘着飞雪,他却不知寒似的仅穿了一身松垮的红纱,红纱上还细绣了并蒂莲,间以祥云如意纹作点缀,正是婚袍的样式。
念念的瞳仁微转,果然自他身后看见了一身朱红色的素袍,其上的红纱罩袍却不见了踪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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